小家伙在看花。

琥珀色的眼瞳里盛满了不可思议的光，两只手很慢很慢地从自己掌心捧起那朵黄玫瑰，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花瓣上的露珠。

他脸上已不再滚落露珠般的眼泪，但胸口依旧像所有哭得太狠的人一样，一抽一抽的，很轻微，带着双手也以相同的频率，一颤，又一颤。

那滴晶莹的露水随着这样的颤动，在明艳的花瓣上盈盈滚动，折射出的光线随之摇曳。

时衣在看花，而宗恒在看他。

‘小家伙’这个称呼其实并不准确，或者说，已经不再准确。

十多年的时光在他脸上、身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跟记忆中的那个小家伙，不完全一样了。

从前的时衣活力十足，像一块晶亮剔透的琥珀，又像黄玫瑰上的露水，生机勃勃地折射着世界的光。

而现在，他瘦削、苍白，皮肤上浊液干涸，红痕牙印交错。那双小动物般澄澈的眸中倒映出黄玫瑰的艳色，虽然仍闪烁着惊叹的亮芒，却像是回光返照，令人心惊。

他的黄玫瑰，变成一片枯白的玫瑰花瓣，被人从枝头上硬扯下来，飘落在风中，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入尘埃，化成灰末。

宗恒的手指，骤然攥紧。

看时衣不解地偏头望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怕是捏痛了对方的背。

他松开手：“我抱你去洗个澡？”

时衣懒洋洋靠着他的胸膛，眼神还黏在花上：“不要。”

宗恒在他眉尾那个伤疤处落下一个吻，然后托住他膝弯，把他往床上放：“那我去弄个湿毛巾，给你擦一下。”

时衣刚被放下，就受惊地揪住宗恒的衣领，闻言知道他不是要离开，才老老实实在床上坐下。

可惜这么一折腾，玫瑰上的露水颤了一下，从花瓣边缘滚落下去。

像所有的露珠一样，终究无法永恒。

他握住黄玫瑰细嫩的花茎，遗憾地转动了一下，这才得空抬起头，仔细打量四周。

这里应该仍在那座玫瑰画廊之内，是一间密室——没有窗户，门的密封性也极好，难怪之前连一丝光都没透进来。白天踩点时，他们自以为已经摸清了所有区域，没想到竟还藏着这样隐秘的空间。唔……还有张床。

他垂腿坐在床尾，扭头回望——雕纹精致的深色实木床头板紧贴着墙，正上方的黄色墙面上，隐约可见一个方形轮廓，不知是装饰还是另有用途。

房内陈设不多，除了床，还摆着几件与其风格一致的深色木质家具。

其余三面墙壁也刷成了温暖的淡黄色，右侧墙面嵌着一扇紧闭的黄色木门，大概就是之前恒哥抱着他，从镜子大厅进入的那道门。

与之相对的左侧墙壁上，另一扇同色木门敞开着，恒哥正从门那头走回来。

他手里握着一条拧成卷的毛巾，黑色衣裤上几点污迹已被擦拭干净，洇开几处深色水痕。袖口随意地翻折到肘部，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麦色肌肤上沾着未干的水珠。另一条毛巾松垮垮搭在肩头，像一只结束狩猎，带着猎物回窝的黑豹，凌厉危险的气质里添了一份居家感。

多了点温度。

有温度的不光是人。恒哥把手上的毛巾一展，白气就氤氲开，往他脸上一捂，时衣立刻长叹出一口气。

是热毛巾。

太舒服了！身上毛孔都骤然张开。擦完脸上又擦身上，汗和其他粘液都囫囵擦掉，恒哥又把肩上的干毛巾拿下来，给他擦皮肤上的水气。

时衣一边扬起下巴，享受服务，一边举着玫瑰问：“这个是怎么变出来的？”

他给这个虚拟时空的设定，跟现实世界相似度有百分之九十五，不会出现魔法之类的超现实能力。

“魔术。”宗恒爽快回答。

“我怎么不知道你会魔术？”他搜寻记忆，完全想不起来。

“后来去学的。本来是想……”

“想什么？ ” ”看宗恒停下，他好奇追问。

宗恒却不肯说了，给他擦完：“好了。”

擦完以后身体干爽多了。没有洗澡那么干净，但也足够舒适。

恒哥把毛巾往床边的小柜子一扔，抬起手腕看了眼终端。

很寻常的举动，但时衣在看见的一刹那，意识中一直被忽略的一件事一闪而过——

时间！

他大脑像是砰地一下，被人用锤子重击，刚被擦干的后背沁出冷汗，瞬间冰凉。

四小时！

……时衣，别耍花招……别忘了，你的身体还在现实世界。如果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只要我四小时内……

……我只是提醒你，你的身体还留在现实世界。如果你在没有我授权的情况下离开队伍……

……只要我四小时见不到你，我会给外面的联系人发出信号。”

他胸口有一片冰凉在急剧扩散，低头查看终端上的时间，手都在抖。

……欸？

两个半小时？

从他在镜子林那儿被宗恒捂着嘴带走，到此刻，居然才过了两个半小时？

怎么可能啊？他都被操死两回了，灵魂以光速飘出去几百光年那么远，又再飘回来，才过了两个半小时？！

宗恒原本正要往床头走，注意到他一瞬间的僵硬，停下脚步，伸手轻抚他的背脊：“怎么了？”

他迷迷糊糊从终端上抬头：“……啊，没什么……”

然后，对恒哥笑了。

就，原本以为自己欲令智昏，要小命不保了，没想到看看表，还够时间再搞个一次半这样子。

宗恒看他笑了，才捻了捻他的耳垂，干脆俯下身，把人从床尾抱起来，搂着走了两步，然后在床头放下。

“再给你看样东西。”

宗恒伸出手，搭上床头板上方那一块墙面。

之前时衣观察屋里，就注意到那一块墙壁上，有一个两臂长一臂宽的方形轮廓，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宗恒手指在方框一侧按了一下，覆盖在方框上的金黄色墙面居然“嗖”地侧滑弹开，露出一片玻璃。

原来是一扇暗窗。

“哇！”时衣一骨碌坐起，趴到床头板上，透过窗户向外张望——

已是凌晨时分，这座不夜城却并未陷入黑暗，无数灯光由远及近，点缀夜晚。有的冷冽如冰蓝，有的热情似火红，在夜空中喧嚣碰撞，编织出一片充满色彩与活力的绮丽梦境。

不愧是他创造的虚拟时空啊！这个点儿，现实世界应该已经沉睡，一片冷清。

而这里，欲望却还在跳舞。

他唇边勾起一抹微笑，伸出手指，想隔着窗户，去抚摸那些富有生命力的，跳动的颜色。指腹下的触感光滑，却并不冰凉，原来不是玻璃，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和玻璃一样透明。

他手指在上面自由滑动，一点点勾勒远方的灯火，嘴角的笑容幅度越来越大。

恒哥也坐上床，从他身后拥着他。

“是要我看夜景吗？”他向后靠在恒哥肩上，用脸颊蹭了蹭他。

记忆中，从前的宗恒还是个大学生，没什么钱，他也没作弊搞出什么财富，就跟着恒哥一起穷快活。

那时候他们最爱的娱乐之一，就是通过恒哥那间半地下室公寓的小小窗户，一起仰望夜光。

十一年转瞬即逝，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窗户，他变成了不同的时衣，但恒哥却还如同他最快乐最宝贵的回忆一样，在身后圈住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击打在他左边肩胛骨上方，一下，又一下。

“我很喜欢。”他转过头，凑到恒哥嘴唇上亲了一下。

恒哥按住他后脑，深深吻他。然后放开他唇舌：“再等一下。”

“等什么？”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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