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樱花

春日的平户，暖风带来了海的气息与春花的芬芳。在松浦家提供的一处能远眺海景的别院茶室内，佩德鲁和小菊再次相对而坐。这或许是自江户那次并不愉快的觐见后，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私下会面。小菊会同意前来，本身就让佩德鲁感到一丝意外和期待。

庭院里，几株染井吉野正值满开，粉白的花瓣如同雪片般簌簌飘落，铺满了石径。茶已经煮好，除了精致的日式茶点，侍女还端上了一小碟金黄色、散发着浓郁蛋香和砂糖甜腻气息的糕点——那是早已在长崎和九州北部流传开来的、源自葡萄牙的卡斯朵丝蛋糕。

看到那熟悉的糕点，佩德鲁和小菊的目光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气氛依然有些沉默，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僵硬。佩德鲁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翠绿抹茶水，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温柔：“这里的茶很好。不过，看到这个卡斯朵丝，倒是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小菊拿起一块小小的卡斯朵丝，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只是端详被点点砂糖包裹的金黄糕点，彷如金块一般。他的目光低垂，轻轻回应，“……嗯。”

“还记得吗？第一次在平户，我试着教茑屋的老板做这个。”佩德鲁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陷入了愉快的怀旧，“你当时好像很惊讶，世界上竟然有只用鸡蛋、面粉和糖就能做出来的、这么甜的点心。”

听到这里，小菊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佩德鲁先生做的东西，总是很新奇。”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只是卡斯朵丝，还有各种甜点、油炸海鲜……很多都是我从未尝过的味道。”他想起了佩德鲁刚到日本时，总是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来自葡萄牙和世界各地的食谱和烹饪方法。

“因为美食是最好的沟通方式啊，”佩德鲁看着小菊难得放松下来的神情，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通过味蕾，能最快地了解一个地方，也能最快地让别人了解你。我走遍世界，最喜欢的就是品尝各地的食物，也喜欢把我们葡萄牙的味道带给朋友。”他看着小菊，“你喜欢，我很高兴。”

这简单的一句话，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真诚。小菊抬起头，看向佩德鲁，那双总是显得平静无波的黑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他拿起那块卡斯朵丝，小口地咬了一下，感受着那份熟悉的、带着浓郁蛋香和砂糖颗粒感的甜腻在口中化开。

“……嗯，很甜。”他低声说，这一次，声音里似乎没有了之前的戒备和疏离。

茶室里，一时只有窗外传来的风声和樱花飘落的簌簌声。佩德鲁看着小菊慢慢地吃着那块蛋糕，心中那份和解的希望，如同被春风吹拂的樱花瓣，开始悄然绽放。也许，他们之间，并非真的只有无法弥补的伤害和隔阂。

就在这难得的静谧与温情即将蔓延开来的时刻，庭院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以及侍从略带歉意的通报：“本田先生，佩德鲁先生，英国商馆的柯克兰先生前来拜访，说有要事相商。”

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两人都是一愣。佩德鲁更是惊讶，亚瑟·柯克兰？他竟然真的追到这里来了？他确实完全不知道亚瑟也到了平户。

不等他们回应，亚瑟已经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粗眉毛和略显傲娇的神情出现在了门口。他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绅士礼服，先是十分庄重地向小菊行礼问候，然后才将目光转向佩德鲁，那双碧绿的眼眸在看到佩德鲁时，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下。

“佩德鲁，”亚瑟的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庄重和疏离，“没想到会在此处叨扰。我代表英国东印度公司，有些关于平户贸易区的事务，想与本田先生及您商议。”

佩德鲁看着亚瑟这副故作正经的模样，心中了然。他露出一个带着暖意的、只有老朋友才懂的微笑，然后站起身迎上前去，在亚瑟有些僵硬的注视下，自然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亚瑟，好久不见。别这么一本正经的，这里又不是伦敦的宫廷。”佩德鲁朝他眨了一下眼睛，“没想到你真的会亲自跑到这远东来。坐吧，刚好有茶和点心。”

被佩德鲁这主动的、带着肢体接触的熟络问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亚瑟的脸颊瞬间泛起一层薄红，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飞快地移开了与佩德鲁对视的目光，但还是依言在旁边的位置坐下。他经常会忍不住偷偷看向佩德鲁，似乎被对方帅气的外表和此刻温和的态度所吸引，但每次视线一对上，又会立刻红着脸转开。

亚瑟很快调整好情绪，开始以庄重的口吻谈论起英国商馆的建立、贸易许可范围等公事。他也对小菊表现得十分友好和尊重，言谈举止都力求符合一个绅士的标准。

佩德鲁听着亚瑟的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荷兰人来了，现在英国人也来了……他心中那份关于葡萄牙未来的危机感越发沉重。他对亚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看来以后这平户港，是要升起各国的旗帜了。我们葡萄牙人辛苦百年的基业，如今倒像是为全欧洲做了嫁衣。”

小菊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佩德鲁和亚瑟的交谈。他看着佩德鲁对待亚瑟时那种自然的熟稔、那种带着些许纵容的温和态度，又看着亚瑟那虽然极力掩饰、却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佩德鲁的特殊关注和反应——他不需要听懂他们所有关于欧洲旧事的玩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两人之间那绝非普通友谊的深厚过往。

刚刚因为卡斯朵丝蛋糕和共同回忆而变得柔软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然后慢慢冻结。

小菊端起面前的茶杯，面无表情地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然后，他放下了茶杯，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两位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关于商馆的事务，改日再议吧。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他的话语礼貌周全，但那骤然冷下来的态度和抽身离去的意图却无比清晰。

“欸？本田先生？”亚瑟正说到兴头上，被打断后一脸愕然。

“小菊？”佩德鲁也立刻皱起了眉，看向小菊，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小菊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对着两人再次微微躬身，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茶室，留下满室的寂静和窗外依旧纷飞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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