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托马习惯与绫人保持三尺的距离。

一百公分，不近不远。不会分去绫人应受的注视，也不至于让绫人孤立无援。家主只需打个手势，家政官便会上前一步听凭吩咐，然后等家主挥手，再退回原来的位置。

正如他此时亦步亦趋地跟在绫人身后，随绫人回房。

在门前，绫人偏头看了他一眼，端详着他的表情，似乎想寻找点什么。随后绫人轻笑一声，微微摇头，走进房间，身形隐于黑暗。

托马很快点亮了一盏灯，在昏黄的火光中又抱来一床柔软的被子，将早已铺好的床褥欲盖弥彰地再次检查一遍。绫人的目光跟随着他，可托马却一直低垂着双目，避免与绫人的对视。

“有什么情况的话，随时叫我。”服侍绫人躺下，托马柔声道。

“托马，给我用抑制剂吧。”绫人突然说。

托马疑惑地看着他。

抑制剂会减弱信息素的生成，绫人向来不太用这些东西。据他本人的说法是用了不舒服，抑制剂对发情期的Alpha的身体并非全无损害。

“您不爱用，还是别用了。”托马说着，自己也钻进被子里躺下，看上去完全不打算替绫人取抑制剂。

“晚上睡觉，我一个没控制好，你又难受怎么办。”绫人说，摸进托马的被子里去抓托马的手。

“别老抓我。”托马嘴上谴责，却没付出反抗的实际行动，任由绫人捏住自己的手腕。

“我一直压制信息素也是会累的欸，不压制你又受不了。”绫人笑着说，“真是的，都不体谅一下我。”

“那就别压了。”托马哼了一声，“我受得了。”

“真受得了？”绫人凑近，玩味地笑。

“眼睛一闭一睁，也就过去了。”托马视死如归。

绫人无奈地发出一声轻叹。清素淡雅的柏香，却裹挟着主人绝对的权威与凌驾在上的对同类的敌意。托马明显高估了自己，他的眉头拧成一团，牙关紧锁，全身上下冷汗直流，连呼吸也被压迫得无法正常进行。诞生自基因里的厌恶，恶心到想呕吐，心底只有对更强的Alpha的恐惧与排斥。

“算了，算了。”绫人收敛信息素，想抽回自己的手，然而这一次他的手却被托马紧紧握住。

“不，不要，别收回去，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托马喃喃自语，声音已经微弱至极，可还是使劲让自己一点点靠近绫人，直至与绫人额头相抵。

绫人沉默以对。

“哈……我怎么能，讨厌家主大人的信息素呢……”托马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脸色越来越苍白，“这种事情都不能接受的话，我不如去死……”

“傻子！别说这种话。”绫人用手指抵住托马的嘴唇。

“我会习惯的，我会习惯的……明明决定了，要一直一直待在家主大人身边……”托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状似虚脱，他用尽所有力气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绫人，眼眸里浓重的情绪让绫人无法离开视线，“无论是要标记我还是要对我怎么样，没关系，都没关系……但是如果要我因为这种事情而离开家主大人，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两行泪珠顺着托马的眼角从侧边止不住地淌下，啪嗒啪嗒地打在枕头上。此时此刻什么身份的差别，什么Alpha的尊严，不重要，都不重要，他想要留在绫人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不知道自己对绫人是否怀有特殊的感情，他只知道除了这里，他哪里也不想去。

“够了。”绫人轻声说，他压制了所有信息素的释放，抬手捂住托马的双眼，直到托马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

“家主大人，我……”托马小声说道。

“……不必为难自己。”绫人缓缓地说，“睡吧。”

托马的眼泪又溢了出来，这一次全部流在绫人的手心。

托马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是一个Alpha，如果自己是Beta，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接近家主大人，若自己是Omega，甚至还可以让家主大人随心所欲地标记自己，家主大人也不用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忍受痛苦。

“对不起……”托马带着哭腔，双手攥住自己的胸口，越攥越紧，几乎要将自己的心拧成一团。

“……”绫人轻声骂道，“笨蛋，道什么歉啊。”

他将托马揽入怀中，却察觉到怀中人的瑟缩，于是苦笑一声，和托马拉开距离。这种时候，他甚至都不能抱一抱托马安慰他。

绫人的手一直捂着托马的眼睛，而他自己将脸偏向另一侧，夜色中似乎有一滴可疑的泪光闪过。

早上托马破天荒醒来比绫人晚，他起身，绫人早已收拾好起床了。托马挠了挠昨晚折腾得凌乱的头发，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小腹，顿觉有些饥饿——等一下，那家主大人和小姐早上吃什么？

他三下五除二套好衣服冲了出去，看到绫华已经在庭院中练习剑道，绫华发现了托马，笑着朝他打招呼，说：“哥哥说你累了要多睡会儿，吩咐了其他人去做早餐，你快去吃吧，一直热着在那儿呢。”

托马愣愣地点点头，走进屋里。

绫人今日不出门，先前合作过的田村家要来拜访。不是为了工作，田村家老爷说是“非公务访问”，所以绫人也比较随意，命下人沏好了茶，自己在会客厅等候。

不过那老爷还带了自家女儿过来“见见世面”。托马听说那是一位Omega，知书达理仪态端庄，想来田村老爷也有意说合。

托马心里惦记着其他事，觉得自己待在现场也不方便，尽管绫人一再说没关系，托马还是溜出了门。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出来具体要去干什么，只是心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念头。

城里的旧货市场汇聚了各种各样的货品物什，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托马乔装打扮成附近出门闲逛的居民，在被地摊围得水泄不通的狭窄石板路上穿行，双眼扫射着两旁的商品，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时不时和老板讨价还价，全然一副斤斤计较的小市民模样。

行至旧书摊前托马停下脚步，翻了翻摊上的书本，这些老书没经过分类，就这么随意地摆在外边，和淘金一样，谁也不知道会找到什么样的玩意儿。

似乎有一本引起了他的注意，托马左顾右盼，换了个不挡路的位置站着，低下头认真翻阅。

周围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少注意这个Alpha，书摊老板打着盹儿，也不在意有人在摊前看书。托马一页一页地翻着，若有所思，正欲向老板买下，却听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人在喊：“好东西——都是好东西——买了铁树能开花，石头能发芽——！”

寻思这吆喝怎么都不大对劲儿，托马来了兴趣，放下书挤过人堆，朝那角落走去。

吆喝的是一矮瘦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缩着身子蹲在墙角，怀里抱着一个竹筐，竹筐上还盖着一块泛黄的破布。见有顾客光顾，他立马换上谄媚的嘴脸，嬉皮笑脸地对托马说：“小老板，您要点什么？”

“你这儿都卖什么？”托马换出一副市井小民的警惕表情。

“哎哟，那可是好东西。”男子嘿嘿一笑，“Alpha和Omega都喜欢，就是像我一样的Beta可能不太感觉得到。”

托马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皱着眉接着问：“那种药？”

“哎哟小老板，我看您也是Alpha，年轻力壮的估计没有那方面的担忧。”男子神神秘秘地说，“不少Alpha年纪大了，难免力不从心，只能等发情期来的时候才能一展雄风，可是这Alpha的发情期您也知道，可遇不可求啊……嘿嘿，所以只能用一点小手段咯……”

托马的眉头皱得更深，嘴角扯出一个笑，冷冷地对男子说：“我怎么知道你这药真有效，万一是诓我的，我上哪儿说理去。”

“小老板，咱们小本生意绝对童叟无欺。”男子凑上来，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我悄悄告诉您，那田村家的老爷也在咱这儿买过药！”

田村家？托马浑身一个激灵，想起家主大人早几天就是在和田村家商议公务，联想到家主大人那日的异常，难道说……

压下心头的愤怒，托马稳了稳心神，对男子问：“这药多少钱？”

“嘿嘿，只要这个数！”男子伸出五根指头在托马面前晃了晃。

“五千？”托马皱眉。

“五十万。”男子谄媚地笑。

托马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他不准痕迹地观察周围的地形，思考过会自己如果把这人揍一顿该如何逃跑。这一趟出来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托马冷笑一声，说道：“老板挺会做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生活所迫，生活所迫。”隐隐感觉不对，男子只好讪笑。

“不过你这药……没找天领奉行报备吧。”托马凑近一步，“一没报备二不缴税，五十万我可不敢付。”

“哎哟小老板您这是干嘛，买不起咱不买就是了，在这恐吓良民是几个意思……”男人抱紧了竹筐，退后半步。

“那不行，你得和我走一趟，咱们去天领奉行掰扯掰扯呗。”托马模仿绫人的样子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事了感觉自己没有绫人的神韵，撇了撇嘴回到自己正常的表情。

“你、你……你原来是便衣侦探！”男子心想这是被天领奉行摆了一道，怒喝一声拔腿就跑。托马紧随其后，虽说和天领奉行没啥关系，只是事关家主大人的安全，他少不得要抓住这人好好审问。

男子虽然瘦弱，逃跑却是一把好手，矮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看样子对跑路是经验丰富。可惜他遇到的是托马，托马平日里虽然看上去纯良无比，到底还是练家子，更别说身为Alpha的力量本就强于一般人，几下就抓住了卖药的男人。

“混蛋，老子一世英名怎么能栽在天领奉行手里！”男子誓死抵抗，扒开竹筐上盖着的破布，抄起玻璃瓶就是朝托马扔去，托马躲闪不及，被药水洒了一身，小臂还被药瓶摔碎的玻璃渣划出几道血痕。

一股恶寒直冲天灵盖，随后是血液被点燃的感觉，浑身宛如被火焰炙烤，来自Alpha基因里的狂躁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托马很久没有来过发情期了，上一次还是在刚成年时，那几天浑浑噩噩，一直是家主大人在照顾自己。

他将嘴唇咬出血，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随后将男子敲晕。有几名天领奉行的同心见此骚乱纷纷靠近，托马朝他们招手，指着地上晕过去的男子大喊：“这人卖违禁品，快来抓他！”说完托马便感觉脑袋一沉，整个人径直倒了下去。

绫人赶来天领奉行时，托马被安置在隔间的床上还没醒。九条裟罗见是绫人，走过来低声和绫人交代发生了什么事，大抵就是社奉行家政官偶遇禁药贩子，见义勇为亲擒犯人，甚至不惜以身试险，实在是值得表彰。

“派医生来检查过了，说药的浓度被稀释了，所以对身体的危害有限，只是发情期提前了，可能会比较……猛烈。”裟罗斟酌着用词。

“没有大事就好，辛苦九条大人。”绫人摸了摸托马小臂上新包扎的纱布，笑着对裟罗说，“可还要再录口供？我想先带托马回去休息。”

“不，不必了。”裟罗叹了一口气，“案情比较简单，药贩子已全部招了，不必再麻烦。”

“我是指田村老爷给我下药的事，我还有需要交代的吗？”绫人说。

裟罗想起绫人来的时候还派人押了一个老头儿，说是早几天给绫人下了药，调查下来竟和那药贩子也有关系，顿觉社奉行这两人冥冥之中有种奇妙的缘分。

“既然已经录过了，那您带着他回去吧。”裟罗说。

绫人抱着托马回到神里屋敷，托马却一直不见醒，他表情难耐，额间渗出颗颗冷汗。

绫人不愿假手他人，于是自己接了盆热水过来替托马擦脸，如同托马第一次发情期时，他笨拙而执着地照顾着这人。

“你还真是……想睡觉给我递枕头，我前脚查到是田村老爷给我下药，后脚你就抓到那药贩子。”绫人用指背摩挲着托马的脸颊，微笑着说，“要不说我们合该在一起呢，我们合该……”

随后他想起昨晚的事，心脏隐隐作痛。托马或许亦是不愿离开他的，可是他们却永远无法更近一步。

绫人垂眸，却听见托马闷哼一声，随后是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氛围笼罩了他，绫人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托马的信息素失控了。他一直下意识压制住的信息素铺天盖地地袭来，伴随着Alpha不可一世的力量，无情地攻击着入侵领域的同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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