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礼拜前，我过了四十二岁的生日。

“要多吃的是你。”她说着为我切了块儿蛋糕。“病累得你身子都瘦了。你没什么忌口的，多补充些营养才是。”

“我为你剥只虾好了，”我说。

她从小就爱吃这一盘油焖虾。现在却是她为我做了。

“好。你好久没喂过我吃东西了。”

她依然温和地笑着。

生日晚餐就这样吃下去，我尽量吃得多一些，虽然没有半点儿饿感。女儿的兴致好像很高，但我看出她其实也在强撑着。

“菜都合口味吗。不好吃的话，明年我就换别的做。”她说。

但愿有明年。

“都很好吃。辛苦了。”

我勉强笑着，虚汗却打湿了后背。我不想让她看出自己的异样。

“怎么了？”

但又过一会儿，我发现她脸上的异样越发明显了。

“没啥。就是想起件事儿。”

盛汤的功夫，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看着我说了：

“……是现在说，还是一会儿说？也许一会儿说更好？”

“没关系。说吧。”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上次管我要袜子那个，最近到学校找我来了。”

我心里一惊。

“他没把你怎样吧？”

“没有。他就是想和我谈个事情。”

她显出纠结。

“他是这么说的。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我肯为他家孩子补习，他就能替咱家付掉一部分债款。就是他负责的那份。”

这些来我家常驻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债主，而只是听令于他们的喽啰。

因此他们不怕报警，即使真抓进去兜了一圈儿，也只是造成更严重的报复而已。

“上门补习吗？”

“他是这么说的。”

我女儿的脸红了。

“如果我同意，这周末就让我去。”

“你不能去。”我说。

她将饭碗放下，回避了我的目光。

“其实没什么的。我就去一次好了。”

“一次也不能。”我的心情越发沉重了。“一次也不能。我不准你去。”

“没事儿的。他这人很怪。好像是喜欢别人的臭袜子，你也不是没看见。”

她抱着点儿羞涩说。

那天她被迫坐在沙发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脱下自己的袜子，亲手交给他；对方一接过手就闻了闻，显出相当陶醉的样子。

但好在没有更进一步的事。光是袜子，似乎就让他很满足了。

“这种人我其实知道一点儿。他们的习性——我姑且称为习性吧——就是这样，虽然我理解不了，但看着还是很有分寸的，”她尝试说服我，“我是说，顶多就是几双袜子的事儿。我可以用几双袜子抵换真金白银。”

“你不能去。”

“没事的。”她的脸越来越红，却带着一点儿坚决。“我就去一回。一回还不行吗。”

“不行。”我说。

“为啥。你给我个理由。”

“即使只是袜子，我也不愿我女儿给他们，”我说，“离他们远点儿，以后上学我送你吧。”

“送我？可别了。”她叹一口气。“我都高三了。哪儿还有让爸爸接送的。”

“那你不准去。”

像是还想说什么，但又想了一想，她把话重新咽了回去。

“行。”

“这件事和你没关系，鸢鸢。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

“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等明天我跟老师说一下，给你申请住校吧。你在学校里安心学习。”

“什么呀，”她放下筷子，

“我不住。我要是住了，你怎么办？”

“我可以自己生活。”

“哪儿能。”

我看见她轻轻蹙了眉头。

“你要是因为这个，就给老师打电话，我可就要给那孩子补习去了。”

“你不准去。”

“那你不准让我住校。有什么事情，我和你一起承担。”

“不住就不住吧，你不准去。”

“不要老把我当成小孩儿。我都这个年纪了。”她这才恢复了温柔的语调。“现在该是我照顾你，不是你照顾我。好好养病，好好生活，这就得了。”

“可是鸢鸢——”

“嗯？”

我和她又对视了，决定把话头掐断。

因为我想说的话实在很多，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最心爱的鸢鸢陪着我用餐。我不愿把时间浪费在琐碎的讨论上。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应该享受享受。

-

今天我提笔写下了这些事情。今天是生日之后的下一个周末。

讨债的人没有来。鸢鸢却也不在。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鸢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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