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将军？将军”

我轻声地呼唤着。

和之前的尝试一模一样，回应我的仍只有我自己的回音。床榻之上，飞霄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仍然深陷在昏迷之中毫无反应。

距离将军发病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天。这期间椒丘和貊泽探望了几次，每次都是亲自将饭食药品等物送来。椒丘为她重新把了脉，脉象似乎正逐渐变得平稳。然而，脉象归脉象，将军本人却是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想来是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好转。只是她现在身子还太虚弱，暂时无法醒来，还需要再静养几天。

“准备了几碟可口小菜，若是将军这几个时辰还未醒来，你记得替将军解决了它。”

每次临走之前椒丘还非得叮嘱我这一句。

“也好。”我这样想着，“将军终于可以多睡一会儿觉了。”

现下直庐中仍旧是余下我和将军两人。自我能下床行动之后，照顾将军病体的重任便交在了我的身上。对外，椒丘宣称将军偶感风寒，暂时需要卧床休息，并以此为借口打发走了一切想来探听虚实的不安定分子。神策府照常运转，一切工作事宜暂由椒丘与貊泽代理，我什么多余的都不用操心。到点喂粥送药，为将军擦洗脸与双手，大抵做的就是这么些事情。

不过我并没有觉得失落。本来我也只是一介文书，谋略不及椒丘，武技不及貊泽，这些专业的事情当然要交给更专业的人去处理。再者说，能于将军身边侍候左右，哪怕是还深陷昏迷之中听不清人言的将军，我也觉得十分快乐知足。

想到这里，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手边的玉兆看了一眼。

子正已过，已经是第三日了。

我走到飞霄的床边，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上半身抱了起来。接着我将枕头拿过，堆积在她的背后，又扶着她靠着枕头半躺而下。药汤就放在一旁的桌面上，此刻还有些温热的气息。我端过碗，径直在她的身边坐下。

“将军，这是今天最后一服药，喝下药咱们就休息吧。”

要给一个昏迷的人灌药实在是件麻烦事。将军的牙关紧闭，我不得一手捏住她的脸，一手取过瓷勺在她的上下牙膛间猛撬，才能打开一丝缝隙。而喂药时我又必须全神贯注，勺子太浅，药含在口中吞不下去；勺子太深，药汤又容易流至气管呛到。这每一勺药我都得眼看着喂到口中合适的位置，再确保将军的肌肉反射足以令她安全喝下药汤。这药其实并不多，可当我喂完药时，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湿了个透彻。

待到最后一勺药汤也喂了下去，我取过毛巾，为将军擦拭着嘴角。这一切都做完之后，我才长舒了一口气，揉着自己仍然酸痛的右臂。

“水呢？”

汗出的太多，多少有些口渴。好在桌上就摆着水壶，我将温吞吞的开水倒入那只药碗中，之后端起碗来，将水一饮而尽。水中混了少量药汤，喝起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麟秋……”

“噗！咳咳……”

最后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我被呛得连连咳嗽。水从鼻腔和嘴边一齐喷出，说不出的狼狈滑稽。

“麟秋……”

“将军！你醒了！”

我顾不上擦，连滚带爬地跑到床边：“将军你怎么样，睡了这么久，卑职可吓坏了！”

病榻之上，半躺着的飞霄浅而急促地呼吸着。笑意再深，也掩盖不住脸颊的消瘦与目光的暗淡。她努力地翕动嘴唇，几个含混而疲惫的音节从她的口中气若游丝地滚了出来：

“我……睡了……”

“两天，两天时间。将军您不必担心，这两天我们封锁了消息，哪怕神策府之中对您的病情也是一无所知。有我们在，将军您不必担心，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谨遵医嘱，好好修养，早日恢复过来！”

飞霄的头几乎微不可见地动了动。那动作幅度太小了，我疑惑了几秒的时间，才意识到她是在点头。

“如此……甚好……”

“好，好。将军，您可千万别再多说话了，说话浪费体力，您现在身子太弱，万一您再体力不支出了什么岔子，卑职真是万死莫辞！椒丘这几日代您处理事务，您不必过于担心，曜青还在公司的属地停泊休整，一切如常，没什么事情发生。您不用担心……”

“我知道……麟秋，去拿……报告……给我……松绑……”

“将军……？”

“你……口述……我……得听……”

“……”

刚刚还因为我激动大喊而显得有些吵闹的直庐重新回到了一分钟之前的寂静中。房间中，我从床边退开，僵硬地站了起来。然后，我看着飞霄试图抬起她虚弱的手臂，然而却被手脚上的皮带阻碍了动作。她最终只能用一根手指指向房门口的方向。

“将军……要听工作事务？”

“是……睡了两日，不知道耽误了多少的功夫，不得不听……”

“这不成！”

这话刚刚出现在我的大脑中，便随着我的唇舌化为人声狠狠弹了出去，仿佛是有人替我喊出去的一样，语气干脆又坚定。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顶撞将军，鲁莽冲动，不容置疑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将军现在要做的只是好好休息这一件事罢了！您是战场上的老将，自然知道人耗尽了精力神会有多糟糕的后果！恕卑职直言，您每日在带病的情况下不知疲倦地工作，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弃之不顾，这才是真正的对自己不负责，对属下不负责，对曜青和仙舟联盟不负责！这次您好转了，可是若是还有下次，下下次又怎么办？无论是椒丘大人还是貊泽大人，我们都不希望将军您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大声地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向后退缩的道理，直接将自己的想法讲出来，让将军也听听其中的道理。我记得，这也是一种上谏的方式。

“我……知道……你……口述……我……听……就只听……不……看……”

“那也不行，将军您还是没有明白现下您的身体有多糟糕。椒丘对病症本就束手无策，连罗浮的龙女也无计可施。而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您靠自己的力量养好身子，重新回归岗位。我们三人已经全部同意，直到您恢复元气之前，曜青上的大小事务绝不让您操劳一点！您现在应该继续休息，然后等时间到了再好好吃饭，把身体调理好了再说别的！”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什么叫“不能操劳一点”？什么叫“全部同意”？说得难听些，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将军，现下您已经被我们夺权，我们三人才是现在曜青上说了算的人？这又不是什么政变反叛，而是普通的人事代理。将军还是那个将军，拥有对所有事情的最终决策权。我们只不过是承担起了作为谋士的义务，暂时帮忙分忧罢了。将军只需要一句话，我们就有可能全部被打发走，而这一切都是完全合乎规则，无可挑剔的。

飞霄将军是久经沙场的武将，个性刚正耿直。她就像她所指挥的这支青丘军一般，有进无退，不达目的不罢休。她是真正“在其位，谋其政”的好将军，当她认定自己对曜青富有责任的时候，单纯的劝阻完全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她永远觉得自己休息得太多而工作的太少，于是便以更加旺盛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而这一切，毫无疑问是过分的。

“这是……命令……去拿……”

将军气若游丝，却还是在命令着我。

“不行，不能让将军再操心了，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事态正在滑向我无法控制的深渊，我必须尽快想出办法让将军继续休息，赶紧放弃今天晚上就重新开始工作的可怕想法。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这种失态的形象不能总挂在外面，我赶忙伸手在衣兜里面翻找，想找条手帕来给自己擦汗——

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药品珍贵，所以一定要珍惜使用。”

当我凭着触感确认了那是什么时，我仿佛听见某只腹黑的狐狸在我耳边窃窃私语着。

有办法了。

“将军。”

我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的头脑尽量保持清醒。接着我重新走到桌边，从衣兜里拿出椒丘塞给我的铁盒子，从中取出一粒类似明目鱼油的软胶囊来。倒上一碗温热的开水，我走回将军身边坐下。

“那这样吧将军，椒丘还留了最后一服药。您先按时把这药吃了，然后我去取文件来给您口述。您看这样如何？”

飞霄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微微皱眉，好像在思考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药是化外民发明的，据说见效很快。椒丘交给我，说要给您按时按点地服下。将军，就一口药一口水的功夫，耽误不了太长时间的。”我苦口婆心地劝导着，“而且，您是不信椒丘，还是不信我啊？本来您体力就不够，要是现在非得争这一时半会儿的工作然后吃不下这药，椒丘回来怪罪于我，那我找谁说理去？”

“好吧……”

沉默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对！您快服药，我这就去拿文件。”

我将胶囊放入飞霄的口中，扶着她的肩膀喂她喝下半碗水。将碗再次放下，我走到了神策府空无一人的大殿中，从公案上随意拿了一本文件揣着。

“希望别真出什么幺蛾子吧。”

我祈祷着，走回了直庐中。

然后我意识到，椒丘说的话是真的。

直庐那张窄小的床上，飞霄将军此刻正斜靠在那堆垒起来的枕头之上，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轻微的鼾声起伏着，呼吸平稳而均匀。如若不是她身上还捆着拘束皮带，恐怕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不过只是最普通的睡眠而已。

“将军？您睡着了吗？”

我轻轻扳着飞霄的肩膀，晃了两晃。随着我的摇晃，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我感到她的全身似乎都失去了气力一般软趴趴的，无法保持自己的重心平稳。我尝试着松开手，她的上半身便“啪”地一声侧倒在了床上。绵软的双臂被捆扎在一起，在床边随着刚刚那一下震动的余波而轻轻摇晃。

“卑职唐突了。”

飞霄原本有着英气而俊俏的脸庞，然而此时由于大病未愈，再加之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那张俏脸此时看去完全没有任何英武的神奇，反倒多了几分平常从未见过的柔弱与无助。这时候的飞霄将军比她在平日里的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一个女人。而我现在正在做的，便是将手伸向了她的脸蛋。我一只手扶住她的下巴，捏住光滑的脸颊轻轻将她的脑袋掰正过来；而另一只手则撑开了她的眼皮：

我还记得将军亲临一线指挥战斗时，无论战报如何不利，无论战线如何收缩，她碧绿的双瞳之中永远都是炯炯有神，燃烧着永不磨灭的斗志。我们私下里曾开玩笑说，将军的眼睛连通了帝弓司命，只要帝弓司命还活着，将军眼中的斗志就永远在。

然而在此刻，我看见的是，被我翻开的眼皮下，飞霄的眼睛大部已经只剩下了眼白。在眼眶的上方，虽然我仍能看见那里残存着少量的绿色，可是瞳孔散大，双眸无神，仿佛已经失去了生机般死气沉沉，毫无动静。

将军的灵魂已经离开她的肉体，现在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还真睡着了……那帮化外民的东西还挺好用的嘛……算了，不想这个了，老是这么绑着该把人绑坏了，还是先给将军松绑好些。对了，明天还得让椒丘送套新衣服，将军这几日一直在床上躺着，衣服难免有些污浊，也该换身衣服了。”

……

“只是……男女有别，将军的内衣若是也脏了，那换不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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