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心中一振，身子不禁有些晃动，而后叹出一口气，缓缓说道：“人生？谁的人生？你的？还是我的？姬家灭门后，娘和姐姐便不知去向。本想回到秦府，爹却说太忙无暇照顾，把我送到了赢家。姑母虽待我很好，但这赢家毕竟不是自己家，岂会自由自在。后来姑母病重，弥留之际把我托付于你。不想，你竟在新婚之夜弃我而去，这一去便是七年。独守空房七年，你可知道，我那七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赢子期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敢回答，只是心中一阵阵的痛，如刀剿一般。

“直到两年前，你终于肯回来，却不愿多看我一眼。你听信那些闲言碎语，便以为我成了一个放荡的女人……”

玉儿说到此处，把话停了下来，看向襁褓之中的婴儿。可是光线太过暗淡，竟连轮廓也看不清。她轻轻低下头，似是感觉自己说得有些太多，多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若要说自己不放荡，那襁褓中的婴儿又是谁的？然而，是谁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婴儿是她自己的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她已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不论有心的，还是无心的，任由他人猜测去吧。

“我……”赢子期只说了一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在他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种想法，以为玉儿是在报复他，偏偏要在他回到赢家之后，故意怀上别人的孩子，故意丢尽赢家的脸，故意践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此时，赢子期是矛盾的，痛苦的。他明知道犯下不可原谅的错，却不愿彻底承认，更不愿弥补。当初若不愿照顾玉儿，大可拒绝自己的母亲，可他却当着玉儿的面许下承诺。既已承诺，无论如何应该坚守下去，可是，在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之时，他却选择了逃避。这一逃便是九年，试问一个女人，人生能有几个九年。

赢子期自小在女人堆里长大，对于男女之间的问题，反而有些糊涂，时常分不清彼此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什么感情。既不了解自身，也不了解对方，往往凭着感觉行事。这倒不全是他的错，若是换作他人，或许更糟。

赢子期的父母在赢家并没有什么地位，可他毕竟生在赢家，相较于那些普通人家的子弟，他所拥有的实在太多，多到他人无法想象。即便一口剩菜剩饭，在许多平常人家看来，已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在一个物质丰富，却地位相对低下的环境中长大，对赢子期来说是幸运的，同时，也是不幸的。

赢子期重新点燃了蜡烛，玉儿也重新穿上了衣服。

此时，二人坐在了桌前，似已言尽。只见玉儿把双手静静地放在桌上，静静地看向烛台，瞳孔中正映着不断跳动的火焰，仿佛在回忆，仿佛在等待。而赢子期则双手置于桌下，也静静地看向烛台，却是一脸冷漠，冷漠得就像一块冰，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不知过了多久，赢子期终于抬起双手，忽然，蜡烛息灭了，二人再次陷入黑暗。

望着玉儿那美丽的轮廓，赢子期犹豫片刻后，趁着黑暗把双手伸向了玉儿，然而，当他的双手伸到的时候，触到的却是冰冷的桌面。

玉儿当然知道赢子期方才做了什么，只是，在那一瞬间，她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拒绝。因为，她感觉到了赢子期的犹豫。一个犹豫的男人，如何值得托付终身？

黎明既然已经来了，天终究会亮的。赢子期带着婴儿走后，玉儿独自坐了许久，直到那扇已经关闭了不知多久的门再次从外面打开，缓缓进来一人。

“师父，你怎么来了？”玉儿看向门外，一声惊愕，急忙起身恭迎。

“呵，这诺大一个离阳城，倒是许久不曾来过。这难得来一次，便去逛了一逛。不想多耽误了一些。玉儿，此次你可想明白了？”

这人刚一进门，便自顾着说话，言语间似是有备而来。

玉儿正要回话，却被打断，“好了，玉儿，你不必回答。为师也是过来人，想当初与你一般痴情。罢了，不提往事。方才途中见到那小子，正在城里吃早饭呢。来，随为师走吧。”

玉儿听罢，神色甚是复杂，犹豫片刻后缓缓说道：“师父，可否让玉儿祭拜一下姑母再走？”

天终于亮了。玉儿跟随着师父转眼间便到了玉雪峰之下，一座无碑墓前。

这玉雪峰不高，却有几分险峻秀丽，冬日里皑皑白雪积于峰顶，日落之时金光夺目。

此时玉雪峰下正值野花遍地，绿草如茵。玉儿从周围寻来一把鲜花与一把青草，祭在墓前。几番拜别后，便随师父离开了这玉雪峰，沿着龙断山脉向西而去。

而赢子期呢，正端坐在一条矮长凳上，没心没肺慢条斯理地吃着豆浆油条。

“诶，我说小哥，这大清早的，你咋就带着孩子出门来了。虽说这春天到了，可早晨起来凉飕飕的，不担心孩子着凉吗？”

老人家一边炸着油条，一边对赢子期说着话，言语间充满了生活的智慧与对陌生人的关心。

“哦？老人家，婴儿也会着凉吗？”

“哎呀，你这小哥当真不懂带孩子，婴儿当然会着凉。”老人家有些不开心，似是从未见过这般不可理喻之人，“现在的年轻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带。世道变了，世道变了。”

赢子期单顾着豆浆油条，任凭这老人家如何说道，只是脸上一笑，不作回答。待到吃饱付过钱，便抱起桌上的小襁褓，向集市走去。

离阳城集市种类繁多，分布各处。赢子期花去不少时间，才买完想要的东西。其中，便有一匹岁数不小的马儿。这马儿周身黑色，犹似焦炭抹了油，若按人的年龄来看，已然过了不惑之年，身体虽说强壮，却离年老不远。好在无残无缺，早已熟络人间百态，驾驭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城中若是骑马，自是多有不便。赢子期牵着马儿，似闲庭信步边走边看，直到出了正阳门，过了护城河，才骑上马儿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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