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架着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柳清歌，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座屹立在荒郊之间的小城。

这不是刚才他跑出来的那座小城。街上没什么人，四面民宅都落了锁，像是一座鬼城。然而沈清秋心中却没有任何触动。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走进一扇门，打破幻境，离开这里。

走过一个拐角，终于远远地看见一幢建筑，底层并没有上锁，房门半掩着。沈清秋立刻当机立断，转向了那里。

越是接近，建筑的细节就越发清晰。这是一幢酒楼，半开的大门旁，一个黑衣人正抱臂虚倚，轻轻靠在墙上。

黑衣肃整，沉稳内敛，腰间佩剑古朴无华，被妥善地扣在鞘里。

“掌门师兄……”

沈清秋看了那人一眼，立刻不带停留地朝酒楼大门奔去。可还不待他走近，便觉脚下一软。

不是他软了，是地面软了。这座小城，竟然塌了！

晴天霹雳！

沈清秋心里一惊，还未等他朝岳清源大喊出声，脚下就剧烈地动荡了起来。

翻翻滚滚了一阵，沈清秋只觉头部上方石影滚滚，他下意识地把柳清歌抱在怀里，用身体帮他挡住了乱石。待周遭再次安静下来，他单臂反手一推，把砸在自己背上的巨石甩开，怀中的柳清歌仍暗自沉睡，模样分外乖巧可爱。沈清秋松了口气，抱着柳清歌艰难地站了起来，转目四顾，发现他们正置身于一片废墟之中。

沈清秋迅速找了一片还算干净舒适的空地，护着柳清歌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好。手背一试他额头，还是热得烫手，眉心间的心魔印却不见了。

沈清秋把乘鸾剑压在柳清歌手下，定了定神，这才缓缓走开。

在距他二人陷落之地不到一丈之处。

沈清秋把岳清源从乱石堆里刨了出来。方才救场救得恍如神兵天降的岳清源此刻却好不狼狈，一身破衣烂衫被血迹浸透了大半，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沈清秋肝颤地上前一步，轻声叫道：“掌门？师兄？掌门师兄！”

岳清源仿佛受着千刀万剐一样，脱力地躺在地上，哼都哼不出声来。

他似乎是醒着，眼神却是涣散的，意识挣扎沉浮片刻，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徒劳地用已经痉挛的手指在空中试着抓什么，自觉用尽全力，却根本只有手指尖微微颤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开阖了一下，似乎是叫了一声“小九”。

沈清秋叫他叫不醒，只好回手一掌按在他后心上，强行打入一道真元，那含着锋锐之气的灵力陡然长驱直入，瞬间将岳清源体内不温不火转动着的真元搅动了起来，那本就没多少的魔气顿时消弭无处。

岳清源昏昏沉沉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冷意突然闯进内府，将他泼了个透心凉，猛地惊醒过来。

沈清秋好不容易将岳清源硬生生地拖了出来，趁他有意识，忙道：“掌门师兄！师兄！”

岳清源听了他的话，终于有了点反应，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僵硬地上挑了一下。

沈清秋抓住了他这微小的反应，连忙再接再厉道：“师兄，你感觉怎么样？”

岳清源听见了，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沈清秋一眼，似乎想站起来，脚下却踉跄了一步，沈清秋忙一把扯住他的手，急切地问：“师兄！你的伤势怎么样？可严重？”

岳清源避而不答，只问道：“……柳师弟呢？”

沈清秋指了一下不远处：“柳师弟伤势过重，晕过去了。”他四下望了一眼，又道，“师兄，你怎么也来埋骨岭了？你不是应该在洛川统筹全局吗？其他人怎么样了？两界合并的情况如何了？”

岳清源在他的扶助下，慢慢站起，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样？”

沈清秋半拖半扛着岳清源，一路拖拖拉拉，又拽起柳清歌，把人抱在怀里，随口应道：“我没事，一切都好。只是柳师弟这伤，恐怕得早点破阵出去，找木师弟看看。此地凶险万分，不宜久……掌门师兄？掌门师兄！”

岳清源被他扶着，勉强站起，鲜血滴滴落地。沈清秋以为他没问题了，便放开了手。谁知，刚放开手，没站一会儿，岳清源便倒了下去。

沈清秋大惊失色，连忙把他又扶了起来：“掌门？掌门？掌门师兄？”探脉须臾，连他这种于医道只识粗浅的人都能断定，岳清源此刻的状态极其糟糕！

沈清秋满头冷汗地转向岳清源：“师兄，你这伤……需得尽快治疗，你还撑得住吗？”

岳清源却答非所问，低声道：“原本我是不该来的。可我……终归是个容易冲动的人。”

沈清秋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却急得完全没心思细想，一掌猛地拍在岳清源背后，又送了几波灵力进去。虽然少得寒酸，可现在他也输出不了更多给别人了，能输多少是多少。

岳清源神情恍惚，像是没把沈清秋的话听进去，低声说：“可是……魔族入侵、金兰城和幻花宫水牢那三次，我是稳住了，顾全大局了……可事后每每回想，倒还不如……冲动的好。”

看他昏昏欲睡，沈清秋恨不得猛掐岳清源人中把他掐醒，又不敢干这越矩的事，只得在他耳边大声说话，不让他晕过去：“师兄，醒醒！你做得没错！”

岳清源哼都没哼一声，只闭上眼，摇了摇头。他晃了两下差点直接跪在了地上，脸色难看得好像个死人。

“清秋……”有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岳清源喉咙里溢出来，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他伸手出去，却有心无力，只好勉强道，“帮我……把玄肃收回去。”

沈清秋连忙将跌落一旁、剑身白光刺目的玄肃压回鞘中，递给他。岳清源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缓过了最艰难的一口气。

他怔怔望着沈清秋收起玄肃的手，没去接，而是道：“若我在此身陨，你……便帮我把玄肃带回万剑峰吧。”

沈清秋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身陨？岳清源当真受伤这么严重，到了很可能要死的地步？！

这还真不能怪沈清秋大惊小怪。他是真的不能确信，洛冰河能那么轻而易举就把岳清源伤到濒死的地步。

要知道，《狂傲仙魔途》中，洛冰河和岳清源也有过几次正面交手，可一次也没能讨到这位掌门的便宜。还是利用了原装货沈清秋，才将这一派之首害至万箭穿心的惨死地步。

这其中是否有什么未曾发掘的渊源？会不会也属于填坑项目之一？

岳清源嘴角微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将下文吞了回去。一向沉稳自持的苍穹山派掌门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脸色像死过一次一样灰败了下去。

沈清秋觉得胸口好像压了一滩又冷又黏的泥，喘不上气来。他定了定心神，把柳清歌扛在肩头，另一只手搀着岳清源，咬咬牙，坚定地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送你破阵出去找木师弟。”

两人艰难地走了几步，岳清源忽然低声道：“……对不起。”

沈清秋不懂他对自己说什么对不起。岳清源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反倒是自己，偷懒摸鱼打诨不说，还老是惹出一堆麻烦，带累岳清源处理起来头疼。

可岳清源接下来的话，把他整个人都震得懵了。

岳清源声音都在发颤：“……真的……对不起。”

“明明是为了更快地回去，明明是想立刻去秋府接你的……可反而坏了事。你没说错，我毕竟是个容易冲动的人……”

“自我拜入苍穹山派，十五岁那年，走火入魔。在那之后，师尊废去我全身筋骨灵脉，关在灵犀洞一年有余，一切打乱，彻底重来。”

“我叫了，我喊了，可是没用。整整一年，任我在黑暗的洞穴里怎么发疯发狂，没有人肯仔细听一听我在求什么，没有人肯放我出去……”

“我尽了最大努力，可再回去的时候，秋府早已废败多日了啊……”

如同雷霆震心，耳目昏聩，沈清秋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抬起眼来，隔着头顶昏暗不定的结界之光，看着对面岳清源苍白的脸。

走火入魔……走火入魔……

过去的诸多碎片走马灯一般从沈清秋胸臆中穿过：高烧中看到的岳七、沈九的少年片段，岳清源对沈清秋向来厚待得非比寻常的态度，灵犀洞中惨不忍睹的殷殷血迹，沈九二十多年的经历，全部潮水一般映入眼帘……

最后是一个清雅沉和的声音，骤然在耳旁响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回去的。只是，原来真的，人世不怜，教你我生生错过了啊……”

骨骼深处泛起层层寒意，真相像是倾世而落的汪洋之水，将沈清秋整一个浸没其中，竟是呼吸不能。

他不由自主停住了步子，将眉眼深覆于掌心之中，背后泛起鸡皮疙瘩。岳七，沈九，秋剪罗，无厌子，柳清歌……还有那个……还有那个金兰城曾经出现过的，当时他并不以为意的秋海棠。

所有人的关系都被这一根线缠绕着在他心里浮起，渐渐变得明朗，而因明朗而愈发变得可怖，沈清秋整个人犹如置身冰水之中。

岳清源说到这里，手都还有些发抖，那张万事如过眼云烟的脸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不知道是不是也回想起了当初走火入魔的那段日子，他脚步踉跄了一下，被沈清秋一把托住，低声道：“掌门师兄，慢点。”

岳清源低了下头，脸上浮现出了一个说不出含义的笑容，自嘲道：“这么多年来，你从不提过往之事，一直只叫我‘掌门师兄’。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叫七哥了么？”

随着他的话音，沈清秋散乱的眼神微微凝聚了一些，握着岳清源胳膊的手筋骨渐渐凸起。

岳清源想听沈九叫七哥。可是，他不是沈九啊！

他琢磨着原装货那又冷又恨的劲儿，断然拒绝：“不叫。”

不能立flag！看看电视剧小说里那些达成了最后遗愿、说完了临终遗言的角色，都是心愿一了、立刻翻眼蹬腿。

沈清秋冷硬地道：“你刚才说了什么，我全都没听见。给我撑下去！”

岳清源闭上了眼睛，叹息道：“小九啊……”

别叫了。

他不敢去想，原著中，洛冰河割下了“沈清秋”的两条腿，用锦盒装着送到苍穹山派时，岳清源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明知有去无回，仍义无反顾踏入洛冰河的圈套，直至万箭穿身。

一生一次的义气，竟然要用这么多东西来偿还。

岳清源甚至来不及告诉满怀怨恨、为求多苟活一刻、帮着洛冰河将他引入陷阱的“沈清秋”，当年之所以没去救他的理由。

为什么不早点说。

就像他之于柳清歌，也是一样的。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岳清源的步伐越来越软，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他虽然连行走都困难，话却一反常态地多了起来，恐怕是真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沈清秋几乎是拖着他在前行，走一步就要停两步，边走边说：“掌门师兄，你撑住，千万别晕过去。马上就全都好了。”

岳清源一身血迹没擦干净，每走一步，鲜血便越发汹涌。他唇角淌血，却仍继续说道：“正如你一直所说，‘对不起’不过一句空言，根本没有用。我也从来不解释，今日一定要让你听到，不是为求谅解，不是博取同情，而是如今再不说……恐怕就真的迟了。”

沈清秋心中酸涩，眼眶发热。

迟了。已经迟了！

沈九已经不在了。

也许是死了，也许是像沈垣这样，魂魄转移去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

可无论如何，岳清源的话，他是再也听不到了。

系统传来接连的提示：

【填坑项目①沈清秋，补完度100%】

【填坑项目②岳清源，补完度100%】

【人物完成度基本达标，经系统检测未见明显逻辑漏洞。各单独项B格+600，共计总数1200。恭喜由“槽点略多”升级，获得“文荒可读”勋章。】

【已解锁关键道具。可使用B格代替支付关键道具掉落所需条件，请问是否接受？】

提示音一片大好，喜气洋洋。沈清秋却前所未有的沮丧悲哀。

他的眉毛都快从脸上飞下去了，郁闷地嘀咕道：“还有什么意义吗？”

系统当然不会回答他。沈清秋发自内心地朝界面比了两个中指。

这系统究竟是个毛玩意儿，有什么意思？

就是为了让他知道这些人究竟能倒霉到什么地步吗？就是为了让他亲眼见证人世间各种最惨烈的坑爹吗？

难不成，当真是天命难违、阴差阳错？

前有深浅不知的心魔幻境，后有追得死紧的大魔王冰哥，身边还有两个从头到尾都被心魔控制着、危在旦夕的师兄师弟，以沈清秋的本事，大约也只能好言安慰，暂时稳住岳清源的心魔，却不足以打破这个幻境，更不足以阻止洛冰河合并两界。

然而就连走到这一步，他都已经心力交瘁了，或许是他本来就能力不足吧。

这世上，伤人最深也不过“无能为力”四个字，沈清秋感觉自己这一世顶着这四个字，都快顶成头冠了，幸亏天生比别人心宽几分，不然恐怕已经被压趴下了。

莫非当初系统将这个夺舍的任务交给他，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好处么？

这么一想，沈清秋又有些自嘲地想开了。

正扶着人继续往前走，废墟中忽然升起一阵浓雾，扑面而来，等沈清秋回过神来，三人转眼间已经被传送到了其他地方。

转头四顾，只见四周静悄悄的，沈清秋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里布局好像一口一头大一头小的棺材，阴森森的，四壁徒然，一条狭长的小路不知通往何方，前面黑洞洞的。

整个地方透着一股邪门的气息。

沈清秋心里飞快转念，瞬间懂了。

是了，这里是洛冰河所造的幻境，本就毫无逻辑可言，出现什么场景都不足为奇。

沈清秋掐了个手诀，一簇冷冷的火光便悬浮在了他手指上方约莫一寸的地方，周遭顿时大亮了起来。他手指一弹，那悬浮着的小小火苗便在半空中炸开，成了一朵莲花状，一盏河灯似的缓缓地漂浮到了三人头顶，将阴森的小路照得如同沐浴于月光之中。

岳清源闭上眼后，便已昏昏沉沉靠在沈清秋身上。沈清秋一手搀着岳清源，一手抱着失去了意识的柳清歌，没头苍蝇一样地寻找出路。

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却好像遇到了鬼打墙一样，兜兜转转转了半天，始终又是回到原点。

沈清秋心情恶劣地一路漫无边际地走。然而走归走，他却一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该怎么破除幻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在，这天好像是刚一瞌睡就有人给送枕头，突然，黑暗中有微光蓦地一闪，沈清秋脚步一顿，只见一侧好像有一道人影，正默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沈清秋心头一震，不管不顾地弹指抽出一条细长的火光，照亮了方圆十来丈远。

一道黑衣人影落了地，化成了一个熟悉的人，不远不近地站在他十步开外。

是洛冰河。

沈清秋一时间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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