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爱神，

蜷缩在床褥之间，

谁都能干。

——《失忆城风土记》其十一·柯罗诺斯

飞灰落在了台阶上，经水汽一沾，黏糊糊的。

一众喽啰包围了因斯尔特与兜兜，而在包围圈外，那阴影庇护的门洞之中，穿过那片黯淡的浮尘，便缓缓走出了一个高挑、瘦削的中年男子：

下城区的唯一话事人：蚁狮。

“兜兜，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听话的嘛！来，来，来！贵客们，有请！”

蚁狮说着笑着，似乎并不惊讶于两人的来访，似是故意做出了一副幽默打趣的模样，弯下腰背，俯身，恭迎着他们。

兜兜——这个本有些幼稚与可爱的乳名，正是被这么一位人物给取出来的，

这名字本有些……宠溺与自豪的意味，

然而现在，似乎也不同了。

四下的空气腐朽，无论是包围圈内还是圈外，都因为对峙透出一种该死的威慑力：

双方可是在赌命。

“兜兜，炸楼那件差事……可被你搞砸喽？”

蚁狮先一步开口说到，他在算计着两人，声音洪亮，意味坚定，责任明确，是那么冷漠与无情——似乎没有足够的底气，他便不敢这么说出来一样。

他已经知道了，

这次两人到访的重点，并不在眼前这两个“人”的身上，而是光明女神——那位中城区的总裁，将炸毁闪蝶院大楼的“一部分责任”，归到了他蚁狮的身上，

真不知道那个小家子气的总裁，会让蚁狮付出什么呢？

不过一个下城区而已，又有什么能入了总裁的法眼？

随着雨点不经意之间的滴落，蚁狮开始盘算起自己生命的价值：

“兜兜，我的好大儿，我还得多谢谢你主动进了这包围圈呢，快过来吧！”

蚁狮再一次唤起兜兜的名字来，然而，他的立场却不一样了，他胸有成竹地俯视着两人，一面，右手轻轻一捏，摆动的指尖就像是直接拨动了喽啰们的生命线一样，那些个硕大，两米来高的怪物们，便在几秒钟内全部屈膝匍匐、倒下身来，以人肉为阶梯，护送着兜兜走到了蚁狮身边。

随后，包围圈便收得更紧了，打手们再次站起，用肉筑了一道墙，将因斯尔特牢牢团住，让他只能勉强看见蚁狮的影子。

在黯淡的浮灰中，他只能朦胧地听见蚁狮轻言笑道：

“哈哈哈，兜兜，辛苦你了。”

原来，将两人主动送进这包围圈的竟是兜兜——他在下车前便接到蚁狮的暗号，对于自己老板的胁迫，兜兜似乎无法拒绝。

只能看见那少年面对着蚁狮犹豫的脚步，发出一点又一点沉闷的响声，他想回头看看因斯尔特，却发现自己怕得要死，连睫毛扇动的轻微变化都心惊不已。

“好大儿，你总是这么听我的话——总不该，你已经喜欢上我了吧？哈哈哈……你为什么要听我的呢？是因为那‘山海之辩’吗？山海之辩——这个对你来说，再重要不过的话题吗？”

蚁狮明白，他狡黠地看向了兜兜，继而咧嘴一笑，摆了摆手像是在触摸清风。

他知道，要让兜兜屈服决不能只用威权，兜兜可是他的底牌，有时候放置一个诱饵，让对方心向自己，取得主动，往往比单纯地挥动鞭子有效。

可不是，兜兜就把人给他带进包围圈了吗？

兜兜就是想知道“山海之辩”，

这可正中蚁狮的下怀，这臭小子可太好懂了，甚至都不用他细想，张开的嘴就算一言不发，也能勾起兜兜的无限想象，

“嗒，”

只一个……不经意混杂雨声的响指，便奠定了他的胜局：

“‘山海之辩’——这个词，本只有城里的一部分总裁们才知道呢，谁又能想，它曾经代表了什么呢，兜兜？那个‘光明女神’，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告诉你吗？”

蚁狮故作姿态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兜兜，装作委屈地一瞅，继而一笑，或许带有些讥讽的意味，但也在感叹着，那语调在说出的同时，也犹豫着，

或是出于同情……吗？

“这儿可是失忆城啊，兜兜，这儿可太坏了——但，就在从前，在城里的企业都还分成‘山’与‘海’的时候，即便是讲究一点的人，也至少能找到安身之处。”

蚁狮低语喃喃道，兜兜不能理解他此时的犹豫，此时，他有些双腿莫名地打颤，蚁狮到底在犹豫什么？面对着那个词的时候，他更多地是一种恐惧，以及那种琢磨不透的无力感。

兜兜可是见识过蚁狮斤两的啊——

然而，原本毫无破绽的自信言辞，在说到这一段时，蚁狮却停顿了。

他忽然间变了语气，背到身后的双手不住地抓挠，竟自己也表现出一点稚嫩与青涩、冲动的感觉，忽然又他极目远眺，就像是一位期待着家长归来的孩子：

“从前，失忆城里所有的企业都被两个集团控制着，那就是‘山’与‘海’，这城啊……别看它现在一副烂得要死的样子……曾经，谁又没认真地活过呢？未来应该充满了可能性，‘山’与‘海’，本来就没什么非打不可的理由。”

那是一种自嘲、对自己的轻慢、又懊悔的感觉。

蚁狮苦笑到，那种复杂的心情连自己也难以捉摸。

他的嗓音之中带着干渴、懊悔，只单纯痛苦的回忆不至于让他迷茫……或许曾经的曾经，真还存在着希望？

这很重要，

对于蚁狮，这个自视为老人的家伙来说，回忆很是漫长。

迷惘间，因斯尔特便抢在蚁狮下一次叹息之前插了一嘴：

“也就是说，‘山海之辩’这个词真正的意义在于，记载了一段历史？”

因斯尔特诘问到，他看不见蚁狮的轮廓，只朝着那方向提高了音量，前方很是模糊，令他失神、迷茫。

即便他现在首要考虑地是安全的问题，但是真相……依然在诱惑着他。

“……只可惜啊，在我的记忆里，‘山’‘海’并没有和睦多久，便打了起来，只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理由——贪啊，我们都太贪了，都想着要发动一场战争，去夺取、去倾轧，拍一拍脑袋便打了起来，那便是‘山海之辩’……”

原来这才是“山海之辩”吗？这个词，竟是一场战争的指代？

而蚁狮只却喃喃，埋下头来低语到，那微笑的声音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他在苦笑，挥一挥手往脸上擦过，眉头紧锁，他抹下了汗水、以及自己的热泪，刚想张开的嘴巴却因为突然发酸的心尖闭上，直到在下一个他情绪的高潮之前，他什么也没说：

“到最后，我们——‘山’活了下来，城市变成了这样，我们赢了。”

寥寥几字，只凭借着心中不断地重复，也变得沉重起来。

即便这种沉重的感觉，因斯尔特还看不出来，

或许是他还太年轻，太简单，又太纯粹了些，犹如白昼看不懂黑夜中的星火为什么跳动。

“不，不对……蚁狮，既然你们是胜者，又为什么要隐藏掉这场战争？”

紧接着因斯尔特便追问到，一面朝四下张望起来，或许这群打手组成的血肉之墙并不坚固，因斯尔特想到，大量的缝隙自他们的那些残肢断臂间显现，即便蚁狮已经将他们失去的手脚换成了金属，依然不改它们那些关节的脆弱。

因斯尔特谨慎地想到，就在这时，蚁狮说出了兜兜的秘密：

“历史本身并不重要，因斯尔特，谁赢谁输，都只有一个结果。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你们知道——在那段历史里，记载了一个远远好过现在的黄金时代——这个时代只要存在，人们便不甘于接受今日的颓靡。”

忽转袖，

掩天光，

风似弦……

“而兜兜——便是那‘黄金’的自我证明。”

蚁狮微笑着说道，忽然，他像是被极大的决心笼罩，其中充满了自豪，随即抬起双手，再一笑，将他扔回了包围圈。

“他”，

便是那个蚁狮最宠爱的孩子，那个蚁狮最得力的孩子，

那个将因斯尔特带进包围圈——以求自保的家伙，

同时也，拥有着“非死不可”的秘密的人，

——兜兜。

“怎么了，贵客们，快起来吧！我也该……让人打扫打扫自家的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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