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黑咖啡泡苦了，不过有用就足够了。老实说咖啡很难喝，虽然气味叫人愉悦，可实际口感却叫我作呕。我若想清醒着再度过一个黑夜，便不能尝试安非他命。我还不想那么快见上帝或是下地狱，也正是因此而让咖啡因放肆地烫死我口腔的上皮细胞，让苦涩扼杀我所有的味蕾。

莉薇告诉我，只要轻轻闭上双眼，美丽的明天就会到来。不会有痛苦，不会有万物消逝，只会有从被拉开窗帘后急切闯入房间的阳光，以及她为我热好的牛奶。啊，阳光与热牛奶，让我联想到拥抱，拥抱让我感到安全，温暖是安全的。

可该死的黑夜钻心的冰冷。这是第三根烟了，焦油和尼古丁让我浑身高潮，却都忘记路过我的心。我穿起前年莉薇去英国旅行时为我买的长风衣。“正宗英伦风，你这老古董肯定喜欢”她这么说着把衣服披上我的肩头。莉薇那双曾勾住我脖颈的温暖手臂，如今像一切有用与无用之物一样，乱糟糟地，随意弃置在房间的某处地板上。

该死的黑，那双手去了哪？

好吧，不重要，重要的是风衣不够温暖，毯子也不够温暖，任何安慰人的话都不够温暖。莉薇最后一次的拥抱才是温暖。热流从我的脖颈向下淌，滚烫而粘稠，在我颤抖的身躯上久久停留，她弄湿我的衣服模糊我的视线，她与我缠绵。拥抱是咸的，并不如任何人说的那般苦涩。不过现在，最炽热的拥抱开始变得冰冷、凝固，柔软的雪纺粘在我的身上，成了皱巴巴的牛皮纸，散发着铁锈腥味。

真见鬼，她难道不能乖乖的闭嘴吗？还把轮椅弄坏了，我没法去厨房拿根全新的蜡烛！

咖啡机又罢工了，滚烫的黑咖啡洒满一桌，顺手残害掉我最后一根雪茄烟，过往的珍藏成了瘫软无用的废物。温热的水汽揣着咖啡的清香爱抚着我的脸庞，如此冰冷的夜，这滚烫的液体无私地奉献着自身的热，大概很快便会冷却，到时候清理就不用担心被烫伤了。

当秒针再一次微颤着挪移，我已经从轮椅上“跳”了起来，扑向桌面，完全的冲动，我懒得思考缘由，只是渴求上半身完全浸润在炙热的黑咖啡里。哈哈，妈的！是冷的！还没来得及失望，剧烈的疼痛就在冰冷之后袭来。是的没错，咖啡正烫着呢，不过是我感受不到罢了。触感基本上已经在昨天都消逝了，嗅觉还残存，痛楚倒是很真实。那香味诱人的肮脏流体正在吞食我，它陷入我的身体之中，在其中放上一片片锐利的刀刃。皮肤在膨胀，肌肉在坍缩，它们互相撕扯，试图野蛮地蹂躏我的脸颊，将其分成无数细小碎块。真的分成碎块或许也不错，便于烹饪，拥有这具该死的躯体那么多年，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味道的。

任何我疑惑之物我都想快速获得答案，不知道何为爱，便去恋爱；不知道何为性，便疯狂的自我亵渎；不知道何为人，便亲手塑造人偶……可我不知道何为心，却从未真正见识过谁的心，即便是莉薇或是自己。厨房在楼下，没人帮忙我去不了，不过这也不重要了，我急切地渴望品尝自己的肉体，并没有闲暇去思考如何加工。

工具箱里的备用手术刀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无菌的锋利刀片被保护的很好，干净无垢，刃口锐利，房间内稀稀落落的丁点月光聚集成它的银芒，很轻松的切开了我的大腿。剧痛果然是最佳的提神剂，比恶心的烫嘴饮料或夺取灵魂的愚蠢针剂都要有效。很久没有见过我自己的血了，还是鲜红，还是粘稠，还是热的……真是令人意外，我还以为血早已在血管中冻僵了，应该是毫无生机的黑色才对。今天…啊不对，又熬过一个二十四点了，那就是昨天，准确说，是4月6日早上，我试图找到自己的脉搏，毫无收获，心跳也微弱得听不清声响，平躺在床上，身体似乎没什么起伏。莉薇上次进屋的时候注视着发呆的我很久，她大概在很仔细地我审视那对涣散的绿色眼眸，确认我不是死不瞑目。她曾经说我的眼睛里充满了一整个春天。多么俗气且毫无新意的形容，简直不如纯情男高中生的傻气告白，在完美的氛围与情绪烘托下反而变得足够真挚动人。可惜春天不在了，我的眼睛在七天的无止境通宵后变得浑浊无光，她对我是否还存活产生质疑是有理有据，情有可原的。啊，真要命，现如今我能确认心脏还在跳动的证据无非是我尚有生机以及那洞穿胸口的频频心痛。

长久没运动的肉口感并不好，老实说，有些恶心。当然不是来自于同族相食的道德崩塌使我感到恶心，私自捏造生命并将其带到这混蛋世界受苦的虚伪造物者，从不需要道德，更何况我所食用的是我自己的肉体。真正叫我恶心的是这双该死的双腿，它们并非不能动，只是不好动，至少最初是这样的。它们是我的瑕疵是造物主对我的嘲讽。造物主将美丽的世界如伊甸苹果般送给我，却以肉身为媒介为我下达了禁忌。可自诩聪明的它，重蹈了覆辙，我依旧啃食到了伊甸的苹果，凭我的意志而非什么邪祟的诱惑。我亵渎造物主至高无上的存在，自己捏造生命。她和谐完善，毫无瑕疵。相比那头什么都不懂的鬼畜猪头，我的作品是一切美的样品。我为这个生命取名为莉薇，并让她作我的腿与眼，窥探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

啊，莉薇回家了，把我抛弃在这冰冷的夜，回家去了……真搞不明白是为什么，我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在我怀里大哭，还紧紧的勾住我的脖子。我不应该不理解，她是我的作品，她的一切我都了解，可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我只知道温暖的泪水弄湿了我的内衣，她有力的双臂叫我窒息，不过，她的拥抱很温暖，让人安心。

我还是没有找到那双洁白的手，她们理应在月色下如白玉般透着幽光，可该死的黑夜吞噬了一切，我亵渎神灵的痕迹消失无踪。

侥幸的是风衣口袋里还有一包双爆珠 555，看来幸运女神尚且有些怜悯。我打开了硬纸壳烟盒，仅剩下的两根香烟在一团纸团里紧紧拥抱。我将这如胶似漆的二位残忍的分离，再点燃一根。尼古丁穿刺了我的大脑，随着薄荷香的圆球被捏爆，全世界的温柔被轻柔地塞入我的口腔，在混沌与空白中，挽回了我尚存的清醒。

烟草代替了咖啡因，压抑着剧痛的胸口，肝与肾应该也到了罢工的边缘，隐隐的疼痛将我摁在沙发椅上，直不起腰。烫伤痛正伴随着火热在我的躯体上伏行，勾勒出我身体最真实的轮廓。我看向自己残缺的大腿，试图分清巨大的伤口下，哪里是动脉哪里是静脉，可惜除了源源不断渗出的火辣热流，什么都看不清。不过至少，血液还会光顾这片废墟，提醒我这瑕疵依旧存在。

干净的玻璃窗很结实，将狂躁的风与一切喧嚣隔绝在外，唯独欢迎月色光顾，带来冰冷、剧毒与忧伤。我看着月亮下树枝的倒影，它极具艺术张力的捅穿了我的影子，将我高高举起，像要供奉给神灵。我看得出神，烟灰落在了我的胸口。直到那烟尾怪异的臭味掐指我的咽喉，提醒时间仍在流动，才赶忙把吸完的香烟扔掉。

我想再点上一根，拿烟时又被那张包裹它的白纸吸引。还真是见鬼，那是“双生子”的残页，这残缺的事实是造物主对我的复仇，充满罪恶和否定。莉薇甚至不远万里从大洋彼岸把这混账消息交到我的手中，她大概以为我会开心。

我当然很开心，我从此戒掉了安非他命，戒掉了酒精，这些该死的良药让我迷醉，曾让我在浑浑噩噩的梦境里无尽飞行，度过一个个撕心裂肺的茫然日夜，麻痹一切无措与荒诞。可现在我必须清醒，将我的存在死死护在我自己的身体里，我费尽心血打破了死亡的桎梏，我意志的存亡必须由我自己决定。

比如现在，我不打算离开这个混蛋的世界，它美丽，它欺骗，它该死得嘲笑并剥削着我，可这是我所在的世界，我以双目以心所见证，所体验，所丈量的世界。我绝不会将它轻易交出，也绝轮不到任何人来决定我何时离开！

我现在只要再泡上一杯浓缩咖啡，一切都会回归正常。所有困倦会被拒绝在身体之外，我会再度过平凡而美丽的一天。现在只需要把热水倒入咖啡粉……该死的！热水洒完了，咖啡粉一点不剩！莉薇！带我去厨房！莉薇？快去厨房，我需要热水和咖啡粉！

薇薇安娜摩尔仇视上帝，这是一个从她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存在时，便确认的定论。皱成团的残页在黑暗中遭受着火焰的残虐，它释放出最后的温暖与光芒，短暂照亮了桌面。

桌面那未被咖啡浸染的地方存着一张医学报告，2020年4月1日，薇薇安娜摩尔，基因检测，嗜睡症发病率99.98%，患者有概率长期睡眠不再清醒。

日出的晨曦为众生带来新一天的希望，薇薇安娜在窗帘的阴影里，点燃了最后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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