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低头小心窥探，他看到白金之星正在桌子下尽力把自己蜷成一团，攥着法皇的触手中段轻轻施压。

他一愣，马上自承太郎腿上收回触手，让其尖端缠上白金之星的小臂。这是他和承太郎一同找波鲁纳雷夫试验出来的方式，能够让他和承太郎在环境里有其他替身使者的情况下进行加密通讯。只听承太郎的声音很快在他脑子里响起：

“不好吃吗？”

“——呃、诶？”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立马本能地进行掩饰：

“不，味道很好——”

“你觉得好吃的时候表情不是这样的。……还是心情不好？因为乔纳森他们？”

好吧，又是承太郎的《花京院典明的观察日志》。他贴着白金之星的皮肤左右摆摆触手：

“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大家都很好。”

“所以确实有觉得不好吃。”

“……好吧。‘真是服了’，你比我更适合当律师。”

他算是完全败给了承太郎不期而至的小聪明。承太郎倒也不客气：

“多谢夸奖。工作的事？还是说吃不惯？”

“……是有点吃不惯。”

权衡一秒，他决定还是不要撒谎为妙。和已经写在观察日志上的条目作对，只会在承太郎面前暴露他拙劣的演技。今天他已经暴露得够多了。

吃不惯，倒不是因为这样高级的食物滋味欠奉，只是因为——

“觉得以前的自己傻得可以。”

吃不出食物味道的第三个原因。他选了以此作为回答。

“为什么？”

承太郎问他。他用法皇搔搔白金之星的手腕：

“以前不知道你吃着这样的食物长大，每次和你出去玩都只会带你去吃拉面或者回转寿司，要么就是咖喱饭，定番还有秋叶原十字路口那家甜甜圈店。我好像还说过什么‘东兵卫蛋黄拌面就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面’之类没见过世面的话……”

“我出海的时候吃的可是咸鱼罐头。”

“那是你没得选。真想不明白，有的选的情况下为什么你还会选我。我完全低估了你所生活的世界。大概因为你一直在配合我，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你是真真正正的‘贵族少爷’……这些都是我只会在故事和新闻里接触的概念，现在我好像爱丽丝梦游乔斯达大宅。我就会有端联想到一些阶级差的故事，情不自禁惆怅起来，真害怕自己现在拥有的只是一场穷小子的幻觉，否则为什么贵族大小姐会看上一无所有的自己？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本来不想说的，免得你误会，我还是说了吧。和阶级没关系的部分。刚才看到西撒接住芦笋再喂给乔瑟夫，那么行云流水，不知已经操作了多少次，有一种‘老夫老妻’的默契感，看得我心里痒痒的。我也想和你变成那样。想让别人看着我们的时候心想‘他们一定这辈子只有彼此吧’……这个阶段就说这些好像有点厚颜无耻，但是承太郎，要是我也能成为你的家人就好了。”

“……你今天晚上说的厚颜无耻的话可一点儿都不少。”

“那是因为我紧张！”

“紧张就不作数了吗？”

“……作数的。我喜欢你。”

“收到。那么，作为普通观众，我需要提醒大师，最有名的阶级差爱情电影叫做《泰坦尼克号》。”

“意思是我们最后会沉船——”

“意思是故事有阶级差才算好看，真是够了。何况就算‘阶级差’客观存在，我也打算用主观来消灭它。不要无视别人的努力啊。”

“但我一直觉得是你本性随和——”

“因为我一直都在努力。我不满足于只做‘绿之法皇’的朋友，我还想成为‘花京院典明’的朋友，我想知道花京院在过怎样的人生，在烦恼什么、担心什么、为什么而努力，会因为什么感到开心。我还想再和你去很多次甜甜圈店，还有你家楼下那家拉面店的炸鸡也很好吃。下周末我想去吃。”

“承太——”

他一激动，不觉间竟直接把话说出了口，声音不小，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当场令他手足无措。他正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圆场，面不改色地，承太郎应了句“知道了”，便切下一块开心果慕斯，叫白金之星送进了他盘子里。

他也当即跟着表演起来。向着承太郎轻声致谢，他闷头吃起慕斯，尽量不让自己太过在意发烫的耳根，却没注意到对面的乔瑟夫露出了一脸浮夸的笑。慕斯还未吃进嘴里，他忽然听到乔瑟夫的声音传进大脑：

“好吃的炸鸡哦？可以带上我一起去吗？”

他瞬间震惊地抬起头，好容易才没再次喊出声：

“——乔斯达先生？！”

“老东西你——”

直到承太郎的咒骂响起、他的身上有刺痛感传来，他才注意到法皇的触手上早就缠了一丛自乔瑟夫脚下延伸而出的紫色荆棘。他登时臊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他越是不敢与乔瑟夫对视，乔瑟夫在他脑子里笑得就越凶。可也只多过了两秒，便听到“咚”的一声巨响，打断了那促狭的笑声：

“——啊！好卑鄙！”

乔瑟夫的惨叫随即响起。他握着叉子的手一哆嗦，抬眼望去，不知为何，乔瑟夫坐着的椅子被拽到了一旁，而那本尊正躺在地上捂着屁股打滚。他立刻瞧向承太郎，但承太郎只是镇定地吃完了最后一口开心果慕斯，擦了擦嘴，不置一词。西撒看看承太郎，又看看地上的乔瑟夫，摇摇头，甚至懒得把地上的乔瑟夫扶起来，叹口气继续吃起了覆盆子挞。乔纳森刚要发作，许是察觉到了波纹变化，乔瑟夫止住哀嚎、一骨碌起身，讪笑一阵“这椅子真是调皮”，坐回去之前狠狠踹了西撒一脚。

笑到一半，花京院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裤腿。

低头看过去，白金之星在桌下朝他挤了挤眼睛。

餐厅再次归于平静的半分钟后，一名管家打扮的男性悄悄走到了乔纳森与迪奥身边，同两人一番交谈。须臾，乔纳森敲敲酒杯，待众人的注意力会于一处，扬声道：

“很抱歉打扰各位。由于某些特殊原因，我们的电影之夜将提前半小时，在20分钟之后开始。如果还有想多品尝一些的菜肴，可以告知泰伦斯，电影结束之后会送到各位房间。现在，麻烦各位在10分钟内结束进餐，20分钟之内前往放映室，不要迟到。——承太郎和花京院除外。”

……诶？

他和承太郎除外？意思是他们不需要遵守乔纳森的时间规定？

还有，“特殊原因”？

他扭头看了一眼已经吃完饭、正在仰头喝下餐后酒的承太郎，眼里满是询问之意，可承太郎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亦对乔纳森的话语无动于衷。他半晌也未得到任何回应，只能悻悻作罢，带着满脸疑惑吃完了最后一口甜品。

“特殊原因”。也就是说平日里他们吃饭应当不是这样的。

原因特殊，所以时间有所变动；时间变动，但他和承太郎被排除在外。既然乔纳森语焉不详，那么在座总应有人提出异议，可所有人都和承太郎一样，全盘接受了乔纳森的安排。也就是说——

乔纳森隐藏着某种秘密。只有他不知道的、乔斯达家族内部的秘密。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真让他说他又说不上来，他只能带着近似求助的情绪，再次观察起承太郎的状态。他惊讶地发现承太郎正把桌布团成两揪，打了结扯开、扯开了再打结，好像这10分钟倒计时让承太郎无聊至极似的。尽管如此，承太郎也依然没有回应他的视线，他用法皇轻轻敲敲承太郎，也没能唤来承太郎的注意力。仿佛不知何时，承太郎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发射到异次元空间去了。

打扰承太郎只会自讨没趣，他便只能收回法皇，吃完了所有东西，在众人开始结伴闲聊的轻松氛围中无所事事，直盯着盘子上乔斯达家的族徽发呆。待到承太郎拍了怕他的肩膀，朝着门口比了个手势，他才回过神来，匆忙起身，跟随承太郎离开了餐厅。

“我们直接去放映室？”

他走在承太郎身边问。承太郎只点点头，“嗯”了一声。不咸不淡。走出餐厅没几步，迎面一位佣人上前，递来了他的外套。

“谢谢。……我都忘了。”

他接过外套冲着佣人点点头，复又看向承太郎歉然道。明明承太郎叮嘱过他，他却在你追我赶的游戏中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可要说餐厅很冷，他倒也没有多深切的感受，以至于直到现在，他才把外套这事儿想起来。

承太郎对他的歉意不置可否。

“不置可否”，根据他的承太郎观察日志，多数时候就是“没关系”的同义词。也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承太郎今天的“不置可否”里，大抵多了些“若有所思”的成分，他的歉意也许根本就没进到承太郎耳朵里。

承太郎这样心不在焉多久了？

……从乔纳森宣布电影之夜即将开始的那时起？

好在作为宇宙第一的承太郎爱好者，他早就学会了适应承太郎随机发作的“异次元神游”模式。这种模式出现时他会果断退场，成为无害的角落生物，直到承太郎回归地球，重新注意到他的存在，再次延续神游前的话题。——没错，他不断安慰自己，此刻的承太郎也只不过是突发神游了而已；和激发他第六感雷达的乔纳森的话语没有任何关系。

前方，乔纳森不知去了何处，留下迪奥孤身一人前往放映室；西撒和乔瑟夫小学生似的玩着成语接龙并肩前行，时不时还要模仿功夫电影里那样过过招，嘴里发出李小龙式的呼哈声；他和承太郎处在队尾，最为安静节能，一行人集体为了某个目标前往某处的场面，让他想到了学生时代一年一度的修学旅行。高中毕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了。

多不可思议啊，这居然全都是承太郎的家人。算上在外露营的乔鲁诺和仗助，如果那群孩子也带着朋友一起加入，恐怕每周六的电影活动都会像派对一样热闹了吧？

作为普通城市原子家庭里出生的独子，他的整个成长过程就是学会如何与自己作伴的过程，“乖巧的好孩子”早就习惯了独处。在他的理解中，所谓“孤独”，不过是性欲发作时的副作用，不会持续到贤者模式彻底结束；所谓“集体活动”，也不过是“一群倒霉蛋因为某种高于自己的权力被强制安排去做同一件事”，与团结或荣誉无甚关联。从高中开始一直到临近大学毕业，他都是那个只管搞好成绩、不在乎有没有社交、不参加任何部活动、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透明的自娱自乐派人士，有些时候他知道自己理性到近乎薄情。至于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不是他没有得到过，只是他不想要，是他认为麻烦，想到他的生活可能因为某些人的出现而被打破现状，他就由衷地感到焦虑和厌恶。后来他突然发现他不再每个周末都把待在家里当做最舒适的选择，他开始因为那两天能见到承太郎而期待到失眠，只要不加班，他都会早早到约定见面的地点附近去打发时间，他那舒适的小型公寓，在那些日子里会憋屈得让他缺氧。他开始一天不和承太郎说话就像寂寞的兔子一般难受，哪怕得到一句“晚安”都会让他浮起安心的笑容。承太郎出海的时候他们常常无法频繁联络，那些日子里连相熟的教授都会注意到他的无精打采，次数多了就开始开他的玩笑，说他的心上人又飞去了彩云之国。

他说不是的，他只是在思念一位繁忙的朋友。教授会露出惊讶的表情，想不到花京院君也会产生“思念”这种情绪呢！原来你的体温不是32度啊？——32度那不就是尸体了吗，他笑着对教授装傻，转移话题，心弦却由此振动不止。有些他习以为常的事情早就被承太郎改变了。他开始拥有人类的温度，他不再透明到连死亡都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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