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单元：僵尸

第三十二章 记忆

王家营子的夜是黑的。

无边的黑暗与极端的寂静搅和在一起，反而更像是有什么蛰伏在这无边的黑暗中隐而不发，只等露出破绽的一刻咬碎生者的咽喉。

王耀捧着蜡烛，跟在被野神附身的纸人身后，那蜡烛眼见着越来越短而天还未亮，陈浩不免有些担心地问：“天还没亮，这蜡烛要烧尽了我们还找不到怎么办？”

王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陈浩不知道他在盘算些什么，蓦地，王耀抬头问野神：“我们还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地方？”

纸人转过来怪异的脸在绿色的烛火映衬下略显阴森，它的视线似乎落在了那仅剩的蜡烛上，回答道：“天太黑了，那地方又难找，估计还有一阵。”

“奇怪，为什么现在天还没亮？”陈浩后知后觉地问着。

“天不会亮了。”王耀平静地说道：“我们还有一支蜡烛，如果你不能在另一支蜡烛燃尽之前找到，恐怕我们就都走不出去了。”

“村民的家中不会有备用的蜡烛吗？”

“蜡烛是特制的，是用尸油炼成的。”

陈浩想到自己刚刚还举过那蜡烛，顿时面色惨白，胃中翻腾，几乎快要吐了出来，他企图从王耀脸上找到一点开玩笑的神情，却发现王耀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不如拿那些僵尸的尸油来炼制怎么样？”纸人随口提议着。

王耀没有回应他的提议，点燃了另一支蜡烛，反而问着纸人：“关于那个女人，你还记得多少？”

“其实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野神说道：“那女人大概是十几年前嫁进来的。”

王家营子嫁进来一个新媳妇儿，新媳妇儿真俊，那脸可真白啊，白的像游荡的云一样，那眼睛可真大啊，大的像是会说话一样，皮肤也可真嫩啊，像是剥了壳的鸡蛋，留着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散下来的时候乌黑乌黑的，任王家营子的谁看了都要说王大头家的儿子王谷实取了个好媳妇儿。

可惜这种情况从好媳妇儿进门第五年还没有怀孕这一年开始逆转，村里的人闲话就传起来了，有说好媳妇儿长得那狐媚样一看就是因为婚前不检点所以怀不上，也有说好媳妇儿晚上魂儿飘了和鬼魂鬼混的，闲话越传越多，越传越离谱，已经连媳妇儿的姘头是谁都编出来了，正是那村里跳大神的王二癞子。

时间一年一年消磨过去，王大头大名王建国，王大头女人则叫李建芬，到了村里同时娶了新媳妇儿的人家的孩子都能上小学了，他们没想过是自家儿子的问题，必定是媳妇不检点，就算她晚上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头睡觉，肯定也是和其他鬼魂鬼混去了，李建芬和王建国说道了半天，一定要请王二癞子来跳大神治治媳妇的这个毛病。

王谷实结婚七年也没让媳妇怀上，本来看自己的媳妇是哪里哪里都顺眼，千方百计地对她好着，瓷娃娃似的，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不怎么让她下地干活，村里的闲话他本是不相信，后来越听越多，对媳妇疑心越来越重，而他妈的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媳妇正坐在炕上纳着鞋底，王谷实就一把抓过媳妇那油光水滑的头发，问她是不是不检点，和别人鬼混过，媳妇委屈，杏核样的眼睛憋着眼泪，嘀咕着我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他们是自由婚姻，媳妇是从马家屯嫁过来的。

外头吵吵嚷嚷的，正是李建芬请了那跳大神的王二癞子，王二癞子一见媳妇眼神就黏上不动了，直到别人吼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穿上披挂讨好地说这就来跳这就来跳，王二癞子跳起来了，王二癞子抽搐了，王二癞子又从地上起来了，他拿着铁钳（不必说自然是提前准备好的）指着媳妇儿，满脸凶样：“说，你晚上和哪个鬼混去了！”

媳妇被公婆压着跪在地上，大声喊着：“我没鬼混，我没有！”

“满嘴谎话！”

王二癞子就用铁钳夹媳妇的嘴，夹得媳妇的嘴巴通红通红的，媳妇那个疼啊，那个铁钳还不是一般的铁钳，是过了神火的铁钳，她被夹了一下就疼得哇哇大叫，但是还是破口大骂：“我没有！我没有鬼混！王谷实你这个杀千刀的凭什么污蔑我！你才是不行的那个！”

王谷实脸上顿时丰富多彩，王建芬直接跳了出来抽了媳妇一嘴巴子：“小蹄子你嚼什么蛆呢？”

王二癞子又用铁钳去夹媳妇的嘴了，媳妇还是轴，不承认，不说，这场闹剧从下午演到了晚上，围观的人只多不少，王家营子出个这种事儿多新鲜呐，好奇的、鄙夷的、探索的、浪荡的、淫邪的眼神都聚焦在媳妇身上了，媳妇虽然跪着，背依然挺得笔直的。

跳到这个地步，王二癞子也挺累的，只哼哼唧唧着说来日再审，各人便各回各家各吃各饭去了。

媳妇在王家的待遇却直线下降，本来不让她做的活儿现在也都是她干了，稍微迟了两分钟就要被骂懒种，王建芬更是想起来就要扎一下媳妇的手或者打一个媳妇大嘴巴子，媳妇也还手，两个女人撕吧在一起，王建芬就不给媳妇饭吃，媳妇哭哭啼啼着回娘家，娘家人也听说了这个事儿，劝她好好治病，少和婆婆打仗。王谷实开着摩托车来接，他们就把媳妇塞到了摩托车上，还挺高兴，觉得姑爷还是在乎自家大姑娘的。

媳妇变了。

媳妇原来每天高高兴兴的，说话像欢快的小鸟儿似的，媳妇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爱讲话，骨子里还是犟的，媳妇原来白白净净面色红润的，现在瘦瘦削削蜡黄蜡黄，媳妇原来眼睛里有神的，现在混混沌沌模糊一片。

跳大神的方式也一天一天被王二癞子玩出了新花，王二癞子用铁钳夹她嘴还不够，还用皮鞭抽她，问她说不说，仿佛声音越大越有底气似的，媳妇还是不说，媳妇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叶宜当时还是个小姑娘，叶宜被爹妈报着来看热闹，她童言无忌地问道：“阿姨这样不会疼吗？要不要送她上医院？”

目光从媳妇身上转移到了叶宜身上。

叶峰刚说：“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

王秋说：“马家这大妹子肯定是被鬼迷了，还得跳大神好使。”

媳妇感染炎症发了高烧，上半夜人看着还好好的，下半夜已经进气比出气少了。

李建芬和王建国嘀咕着这女人死在家里也不吉利，王建国连夜用草席把她裹了，他以前经常在山上转悠，知道哪里隐蔽哪里难找，他把媳妇往那块儿一抛，媳妇没了声，王建国就走了。

媳妇死了。

王建国对外说媳妇跟野男人跑了，只是王谷实不行的笑名还一直被村里人念叨着，连小孩子和小孩子多说两句学习不行，学习轻了点，都要被王谷实恶狠狠地瞪上几眼。

陈浩有些受不了地说：“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啊！我们能不能把她找出来好好安葬？”

“她是冲撞了僵尸的阴魂？”王耀只问道，此时，另一支蜡烛也悠悠燃着，快要见了底。

“她生前被那么残忍地对待过，变成僵尸以后自然就回来报复了。”野神流露出几分同情和惋惜：“全村人都被她吸干了精气掏了心脏，成了僵尸，也就剩那个叫王宜的小姑娘了，大师，你可要救救这个村子啊。”

“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大师叫什么？大郎应该不是大师的真名吧。”附身在纸人身上的野神摇了摇头，看起来非常诡异可笑。

陈浩看向王耀，却见王耀从容地回着：“我姓王名耀叫王耀，好巧，正好和王家营子一个姓。”

“那么，您是怎么成为僵尸的呢？”本田菊客气地问着女人。

女人说：“是被野神盯上了。”

“被野神盯上？”本田菊疑惑地问。

“一个恶神，它即使被香火供奉成了善神，但是如果香火断绝，你猜它会怎么样？”

“那么，它就会像传说里的那样，开始吃人了，在下猜得对吗？”

“没错。”女人说：“我就是第一个。”

媳妇甚至被跳大神的改了姓，王二癞子说只有媳妇改姓王，才能生出王家的孩子来，但是显然这也无济于事，媳妇还是被扔到了后山的野地上。她稍有意识就看见王二癞子在她身上拱来拱去，王二癞子说你可是纽赫神看中的人，媳妇觉得恶心，但是她又没力气反抗，只能任由王二癞子糟践着，突然王二癞子抽搐着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眼神已经变了，她难以相信在一个人类的身上看到了动物的眼神，冒着森森的绿光，王二癞子的指甲变得长且坚硬，一下子划破了媳妇胸前的皮肤，他贪婪地吞吃这媳妇的心脏。

媳妇真正地死了，她被吃掉了，不仅是纽赫神吃掉了她，是人心吃掉了她，是这个世道吃掉了她。

本田菊听着女人平静地说完自己的一生。

“那小姑娘帮我说过话，但是她已经被野神标记了。”女人眼神闪烁：“我恨这个村子，但是我不恨她。”

“那在下要怎么才能帮助到您呢？”

“吸干大郎的精气，你一旦成仙，就能随心所欲穿越空间了，届时也可以带着我们一起。”

本田菊摇头：“可惜在下并不会吸干精气。”

“很简单，我看你们关系也不是真正的兄弟吧，你去和他交合，榨取他的元阳就可以。”

本田菊陡然尴尬了起来，女人柔媚地笑着，她勾了勾手指让王二癞子爬过来，声音喑哑：“需要姐姐教你吗？”

却听王二癞子附在女人耳边说了什么，女人脸色大变：“不好，那野神已经在你家那大郎身边了！我们必须抢先一步，你和我来！”

蜡烛的火灭了。

一切顿时陷入了寂静与黑暗之中。

纸人在王耀的身后。

纸人拟了本田菊的音，开口叫着王耀的名。

“王耀——”

王耀回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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