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些当过打手的，虽然之前混的还不错，这时候就被整的很惨了，这都是报应啊。最后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被发配到火葬场搬尸体，扒骨灰。所以我没看到他们怎么整君婉的，只是后来听人说，跟当年拷问她的时候整的差不多惨，还要在她身上挂上写着‘叛徒’‘破鞋’的大字的木板，还被光着身子牵着游街，还要两条光腿夹住一张白纸后立正，说是‘治治她软膝盖的毛病’，如果夹不住白纸就要被鞭子抽，说是‘帮她磨练意志’，‘打掉大小姐的娇骄二气’……”

“那天早晨我像之前一样去搬尸体去烧，看到了她，满头是血，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她死了，我却试着还有一口气，就把她抱回我住的棚子里藏了起来。”

“我听说她是自杀的，当时他们把她关在茅厕里，按说用绳子绑着，也没有利器，没办法自杀，但那间茅厕的门框上有一根凸出来的钉子，钉子凸出来的还不是带尖的一头，但君婉愣是用头一下一下的撞那根钉子把自己撞到了昏死，甚至大家都以为她真的死了过去。”

“我照顾了她几天，没有药，也不敢找人找医生，就是用清水擦伤口，君婉还真的挺过来了，只是变得有些痴傻，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好在还能听得懂人话，也会自己照顾自己。”

“可能经的事情多了，不敢不信报应了，也可能是一块生活了十几年，就算不是正经关系，也有了感情了，我就把君婉留在身边当老伴了，哈，她是叛徒，我是恶棍，我们正好门当户对的一对。”

“也可能我只是同情君婉，说起来我当了十几年的打手，做过的恶事说都说不完，晚年倒也会同情人了，我干过许多审讯拷问之类的活计，见过很多酷刑下的人因为怕疼怕死变节投降的事情，君婉也不过是怕疼怕死的普通人之一，但却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原本怕疼怕死的人，被折磨到选择用那样疼的方式寻死。”

“后来，认识君婉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以为君婉死了，外人就只以为我俩就是一直在火葬场工作的老夫妻。”

“我已经八十四岁了，马上就该去见阎王了，君婉身子越来越差，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思来想去觉得不该让君婉的故事最后只剩下一句简短的‘因叛徒出卖’，就到这里来，想着能找个人讲讲当年的故事，谢谢你愿意听我这个糟老头子把当年那些烂事讲完，那样我也能安心的闭眼了。”

“你……怎么看君婉？”我看见了君婉奶奶颤巍巍的身影，老人有些小心的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君婉她，是个可怜人。”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

“是啊，可怜啊，几乎所有倒霉的事情都被她遇上了。”老人的神色似乎有些不悦，“大家喜欢听的总是英雄的故事，红梅傲雪，钢铁意志，宁死不屈，仿佛那是些多么容易的事情一样。”

老人说这句话，就领着君婉奶奶离开了。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夕阳为冷冰冰的纪念碑掩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辉光。我老家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地方，这座纪念碑也雕刻得相当普通，学生们人物形象的表情动作完全是按着经典的样板模式塑造，无论男女，都是高昂的头颅，坚定的动作，坚毅无畏的表情。悲壮和英勇掩住了一切的残酷和屈辱，仿佛他们生来就该如同这磐石一般刚硬，无论敌人怎样羞辱折磨，也只如同蚊蝇的嗡嗡，这也正是我读到听到过的无数个类似故事所描绘的模样。老人最后讲的话此时却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于英雄的崇敬，只是因为司空见惯的故事里反复描述着他们多么可敬，更像是一种叶公好龙的存在，直到老人最后一句话为这种可敬找到了跟脚。

若他们真的生来就如同这磐石一般刚硬，那倒反而没有什么可敬之处了，恰恰因为他们也是有血有肉，会痛会哭的普通人类，却忍受了普通人类难以承受的苦难，才真正显得可敬。

老人走的太急，甚至忘了拿走照片，夕阳下照片上，捧着书本的少女是一位长得相当柔顺的姑娘，让人不忍将她代入那样一个粗粝的故事。我想了一下，忽然有些庆幸，我听过了老人的故事，自认为不是一个能够做到宁死不屈的的人，所以我庆幸，庆幸自己不必做到宁死不屈，也不必被人期待着必须做到宁死不屈，是照片上那位样貌柔顺的少女承担了这个悲惨的命运。

宁死不屈本就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怕疼怕死才是人之常情，只是因为有了那些做到了宁死不屈的人，我如今才不必去成为宁死不屈的那个人，所以那些人才会被称作英雄。

想到这里，我拿起相片追上了老人。

“我想，君婉奶奶还是可以被称作英雄的。”

“可她只坚持了三天就招出了所有情报，让整个组织都被一网打尽。”老人看着我。

“但她去做了，即使面对着被逮捕被拷问的风险，她也还是去做了，这就已经足够可敬，她是英雄，是个有些倒霉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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