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贴秋膘

七拐八拐的从小胡同里钻出来，终于来到了珠市口东大街，路虽然不宽，仅够两辆机动车错车，眼前却也比小胡同里开阔敞亮了许多；道路两旁种着槐树，树荫下三三两两有骑自行车的人经过，23路公共汽车也穿行于此，方方正正的车头，三组十个车轮，淡黄色的车身装点着两条红色的条纹。北京市客车总厂生产的老式的京华BK6170型客车，即便是没有空调，还总泛着阵阵难闻的汽油味，但在那时却是大多数北京市民长途出行的唯一选择。

又往西走了一小会，一栋七层高的米黄色大楼出现在马路对面，上面立着“北京劳动保护用品公司”几个红色的大字；大楼对面便是我家的老房子，一个大杂院。我迫不及待地拉着晓宇走上院门口的青石台阶，抬头看着门牌号码。

“宝贝，看看这门牌号……”我提醒着小家伙，看他能不能发现其中的端倪，“这号码，是不是在哪见过？……”

“珠市口东大街20……”小家伙读到一半就反应过来，“哥，这不就是劲松的门牌号吗？…怎么这么巧！都是208号！……”

“所以，你信吗？哥这辈子遇见你是缘分……”我拉着晓宇快步走进院内，我们家是北房，一进院就能看到，“也许，所有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妈…我们来了……”我往院中央看了看，那是全院唯一的自来水龙头，我妈正端着盆在那洗菜；西屋的爷爷奶奶也在院里，爷爷抽着烟斗，奶奶削着茄子，还跟我妈聊着天，“爷爷奶奶，我回来了…晓宇，叫人……”

“阿姨好…爷爷奶奶好……”

“呦…这大小伙子是谁啊？……”西屋奶奶操着一口山西口音，开口问道。

“我弟弟，他一直在国外留学，刚好放暑假回来看我……”我解释道，还故意帮晓宇隐瞒了身份，“今天不是贴秋膘么，我特意带他回来看看咱这老房子……”

“哇，这么多花啊……”小家伙在院里转悠着，对奶奶种的那一大堆花起了兴趣，“奶奶，这都是您自己种的吗？”

“是啊，你这大小子也喜欢花呀？……”爷爷在板凳了敲了敲旱烟袋，把烟灰磕打出来，开口说道：“你奶奶每天除了洗衣服做饭，就是摆弄她这十几盆花……”

“嗯……”被西屋爷爷这么一说，晓宇略带羞涩，“这些花我都好久没见过了……”说着，他便伸出小手，小心地托起一朵紫色的牵牛花，拇指轻轻抚摸着花瓣；然后又转向了旁边的紫茉莉，还有串红，“奶奶…我能尝一个吗？……”

“行啊，吃吧吃吧……”奶奶露出慈祥的笑容，“你这国外的大留学生，也知道串红是甜的呀？……”

“嗯，我也是在北京出生的……”小家伙边说着，边轻柔地揪出一朵花蕊放进嘴里吸吮着，“谢谢奶奶！…我有两年多没尝过这个味道了……”说着，他又摘下一朵，走过来塞进我嘴里。

“你倒真不见外，刚来就拿人家东西吃……”我咂着嘴里那一丁点香甜的花蜜，“给奶奶留点吧，都快让你揪秃了……”

“吃吧吃吧，你不吃也让别院来串门的小孩揪光了……”爷爷补充道，又转过头来问我，“小凯，你可有段时间没回来了，最近都忙什么呢？…东屋小胖子总念叨你，说你当了大夫住了楼房，就不稀罕咱这小院了……”说完，他便用力地咳嗽了几下，爷爷年轻时是个油漆工，在劳保设备不健全的年代，肺病几乎是他们这个行业的职业病；外加他常年抽旱烟，烟叶燃烧产生的有害化学物质没经过过滤嘴就直接吸进肺里，让他的肺病更加严重了。

“他最近在哪上班呢？”说起东屋小胖，他比我大一岁，即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也是我的小学校友；只不过，因为父母离婚，他二年级就转学走了，去了龙潭小学，“我记得他前两年在公共汽车上当售票员，现在还干吗？”

“他可发达了，当售票员那段时间经常有乘客给他写表扬信；领导也打保票说等他岁数够了就直接让他考车本转行当司机……”我妈择着菜，看到爷爷咳嗽无法回答我，就把话接了过来：“可是他不愿意，每天上车有空就抱着会计的书看，一心想着学他爸，读大专夜校，考会计…最后还真考上了，现在在一家私企当会计，据说还是个什么，财务总监，工资挺高的……”

“那也挺好的啊！……”听到儿时的小伙伴如今混得不错，我由衷为他感到高兴。“虽然没了铁饭碗，但至少不用在车上风吹日晒的……”

“咳，如今铁饭碗也不铁了……”妈妈洗完菜，招呼着我俩进屋，“我跟你爸抱了大半辈子铁饭碗，最后国企倒闭了，我们不还得自谋出路…走吧，赶紧回屋凉快凉快……”跟邻居唠完家常，我们三个人便回到屋里；大杂院里从不缺少闲聊的话题，比起那小小的单元楼，这里确实更有人气……

“阿姨，您炖肉呢吧？……”进屋时路过厨房，锅里的肉香顿时吸引了小吃货的注意力，大大的吸了一口气，“真香！……”

“嗯，晚上给你们贴秋膘……”我妈掀开锅盖，拿了双筷子扎了扎，又从表面撕下一大块瘦肉，塞进晓宇嘴里，“先尝尝，熟了没有？……”

“妈！您就惯着他吧……”看到这，我也张了嘴，“您亲儿子也想吃一块……”

“给给给……”我妈听我这么说，也给我夹了一块，却比晓宇的那块小了不少，“让着点你弟弟，他在外面一年多了，哪有人给他炖肉吃啊……”

“啊…烫烫烫……”我含着嘴里的肉，不断地呼着气，“他？…他在外面大口吃牛排的时候，不定多美呢……”

“别瞎说……”妈妈还是像往常一样护着晓宇，不准我说他不好，“行了，你吃也吃了，帮妈干点活吧……”

“行，没问题，您说吧……”我嚼着嘴里的肉，含含糊糊地说道：“让我干嘛？……”

“煤气快没了……”我妈伸手指了指旁边黑黑脏脏的煤气罐，“麻烦你跑一趟，换个新的回来吧…就骑你爸那辆破自行车去……”

“哥，我跟你一块去吧……”小家伙不忍让我一个人干活，主动提出陪我去，“煤气罐挺沉的，你病刚好…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没事，你就在家帮妈做饭吧……”我虽然嘴上跟晓宇争宠，心里却心疼他，不愿让他干重活，“我把煤气罐挂车后面就没法带人了，你跟我去只能推着车走，更慢…再说天挺热的，弄你一身脏，再出一身臭汗…我可不要又脏又臭的弟弟，晚上怎么搂着睡觉啊……”

“那…那你路上小心点……”听我这么说，小家伙也觉得有些许道理，“那我在家帮阿姨包饺子，能你回来正好下锅……”

“行…放心吧，我快去快回……”我拆下软管，掂了掂液化气罐；三个星期的调养，我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八成，“妈，那我去了啊……”说着，我便拎着煤气罐，拿了煤气本和车钥匙，走出了院门……

……

等我搬着满满一罐液化气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五点多了；因为是立秋，爸爸也提前关了公司门，让员工早点下班回家，三个人正围在桌边有说有笑地包饺子，屋里满是韭菜的鲜香味。只是，晓宇包的饺子依旧奇丑无比，又扁又平的还没有褶，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哈哈，宝贝，你包的饺子还是跟以前一样难看……”装好煤气罐回到桌前，我不禁笑出了声，“三年了，一点进步也没有……”

“事真多，能吃不就行了吗……”小家伙看我满头大汗的，立刻把手上沾的面粉洗掉，顺便弄了条湿毛巾，拿过来帮我擦汗，“歇会吧，就等饺子下锅了……”

“谢谢宝贝，我不累……”我悄悄用食指沾了一点面粉，趁小家伙不注意抹在他鼻尖上，然后赶快坏笑着转身跑开，“你们包，我先烧水去……”

“讨厌！……”晓宇瞬间反应过来，趁我还没跑远，拿着毛巾重重在我屁股上抽了一下，又擦了擦鼻子上的面粉，向我妈伸冤叫苦，“阿姨您看他呀，就知道欺负我……”

“抽他…他要是敢还手我收拾他……”我爸也笑着，忍不住开了口，“就知道欺负你弟弟，赶紧烧水去，别在这添乱……”

“晚上我打水给他洗干净不就行了……”我抱怨了两句，转身往厨房走，“你们就宠着他吧，我开个玩笑都不行吗……”

“……”

“干杯！……”一家人终于坐在饭桌前，举起酒杯共进晚餐；酱牛肉，酱肘子，烧茄子，豆制品，应季的黄瓜和小萝卜，还有下酒的煮花生毛豆，一桌子好吃的让小吃货看得眼里放光，“谢谢叔叔！谢谢阿姨！那我就不客气啦……”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了……”我妈先给晓宇碗里夹了几片酱牛肉，“你这几个礼拜照顾哥哥幸苦了，我们该谢谢你才对……”

“晓宇，咱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我爸也开了口，“不陪叔叔喝点吗？喝不了白的，喝点啤的也行啊……”

“不行！…爸，未成年人不准饮酒！……”我立刻表示反对，倒不是因为担心小家伙喝啤酒会影响身体健康，毕竟他已经快十七岁了；只因为我有私心，我答应过他成年那天陪他喝酒，把他灌醉，我想独自欣赏小家伙初次醉酒的样子，想趁他迷迷糊糊毫无反抗能力时享用他的小身子，“晓宇听话，你答应过我十八岁才喝酒……”

“怕什么嘛…你想想你几岁就会拿筷子蘸你姥爷的竹叶青喝了？……”爸爸看我反对，便没再继续劝酒，拿出白牛二默默给我和自己满上，“那时候……”

“爸！…别说了……”我立刻打断了父亲的话语，“您别再提姥爷了……”

“要不…咱们敬姥爷一杯吧……”晓宇察觉到饭桌上的气氛略显尴尬，便举起手中的可乐，提议道：“姥爷在时那么疼我，我到现在也没能去看他老人家一眼……”

“来…敬姥爷……”全家都举起酒杯碰了一下，爸爸接着说道：“今年恐怕是没时间了，等明年暑假你再回来，叔叔资助你们俩去云南旅游，去昆明给姥爷姥姥扫墓。你也去看看云南什么样，我当年就在那跑业务，你哥以前放假也常去……”

“好！…我明年一放暑假就马上回来……”小家伙灌了一口冰镇可乐，又抓起一个毛豆咬在嘴里，说道：“哥，你要是跟我到加拿大过生日，喝酒恐怕要再拖一年了…因为加拿大的成人年龄是十九岁，BC省的合法饮酒年龄也是十九岁……”

“啊？管的这么严吗？……”我边嚼着嘴里的东西，边诧异道：“小孩偷偷喝点酒，那不是常事吗？……”

“那可不行……”晓宇向我解释道：“加拿大一般的超市和小卖部里顶多有烟，不能卖酒…要买酒只能去有政府许可的酒类零售店，他们要是觉得你不够十九岁，还要查你的驾照……”

“哦，那也挺好的……”那是别国的法律，自然无可厚非，我只能悻悻的答道：“那我就只能多等一年了…到时候肯定得把你灌醉……”

“别总想着欺负你弟弟……”妈妈边给我们夹菜边开了口，“干嘛灌人家，少喝点不好吗？…你们俩以后还要一起过一辈子，要互相照顾……”

“妈，您放心吧…我有分寸……”我跟晓宇相视一笑，“说不定以后我们俩还能领证结婚呢，没准再去给您跟爸领养个大孙子回来……”

“讨厌，没正经……”小家伙听了这话，显得有些窘迫，“好好过日子就行了，我才不在乎那些……”说完便夹起一块豆制品里的香菇塞进我嘴里。

“你不在乎，我在乎啊…我一定要给你个名份……”我嚼着那块香菇，把嘴凑到晓宇耳边，轻声说：“我想名正言顺地吃你的小蘑菇……”

“哎呀…又开始臭贫了……”晓宇羞得一把推开我，“好好吃饭……”

“对对对！…我同意！……”这时爸爸开了口，他借着酒劲，终于说出了平日不敢说的话，“不用藏着掖着，到时候一定要明媒正娶地把晓宇迎进门来……”

“他才是小老公，是我嫁给他……”我看晓宇都快要羞得钻进地缝里去了，便出来帮他解围，“爸，妈，等晓宇改口那天，你们可得给包个大红包……”

“行行行…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钱还不全是你俩的……”我妈似乎是不愿再继续掺和三个大老爷们之间口无遮拦的对话，站起身来往厨房走，“你们爷仨吃吧，我煮饺子去了……”

“哈哈，谢谢妈！……”

一家人继续推杯换盏的，吃着团圆饭，享受着这难得的欢聚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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