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恬然無欲的生活

　　昭和五十年，春。

　　自從不再與鬼太郎他們同住以後，大約過了十年吧。水木不禁感嘆時間過得真快。

　　如同水木的猜想，進入小學就讀的鬼太郎終究難以適應人類社會的諸多規矩與惡習。趁著貓屋改建拆除的時機，水木與眼珠老爹商量一番後，決定讓眼珠老爹帶著鬼太郎搬到妖怪們居住的咯咯咯森林，遠離人類世界的嘈雜喧囂。

　　至於水木，則留在東京市區的一處便宜集合住宅獨自居住。

　　雖然分住兩地，幽靈族父子仍然與水木保持密切往來。鬼太郎三不五時便會與眼珠老爹前來拜訪水木，書信往返更是每日不曾間斷。所以就算水木無法進入妖怪所住的咯咯咯森林，也熟知鬼太郎他們在樹屋裡的悠閒生活，或是與妖怪們往來的日常瑣事。

　　『──兩年前美軍撤出越南以後，北越軍隊便迅速攻占南越許多重要城市。目前戰況觀察認為，北越軍方極有可能在這個月進攻南越政權的首都西貢──』

　　水木從起居室站起來伸展筋骨，關掉播放晨間新聞的電視。

　　即使人類的物質文明大幅提升，改善現代生活的便利性，揮之不去的戰爭陰影依舊壟罩在某時某處持續殺戮行為，奪走被視如草芥的許多生命。

　　另一方面，血液銀行因為美國駐日大使雷蕭遭刺輸血治療卻感染肝炎的事件發生以後，在國內的民情激憤強烈抨擊下，如今只能走向滅亡的末路。不過這對於提前從帝國血液銀行辭職的水木並未造成任何影響。水木的母親幾年前在鄉下安詳離世，現在他依靠以前工作存下的錢，做些簡單的小生意養活自己。

　　叩叩叩。窗戶外面忽然傳來規律的敲擊聲。水木往聲音的來源看去，果然是一隻啣著短箋的烏鴉，正在用嘴喙撞擊窗戶玻璃。水木打開窗戶，烏鴉立刻迫不急待地跳進房間，把信箋放入水木的手裡之後，便跑到窗邊放置水盆的老位置喝起水來。

　　水木拆開信箋封條，才看完第一行就忍不住苦笑。

　　「這傢伙也太性急了。」

　　把信看完後，烏鴉也剛好喝完水，歪著頭站在窗邊等待水木回信。水木在紙條背後簡短寫上回覆，把信箋交還給烏鴉。

　　隨著烏鴉消失在天際一角，水木望向牆面時鐘，算算時間確實也差不多該出門了，於是套上防寒的薄外套，確認家裡的電器都關掉萬無一失後，才踏出家門上鎖。

　　春色爛漫，粉紅櫻花在灰色水泥建成的都市裡點綴些許季節風景。水木在九段下車站下車，走出地鐵隨即被滿開的櫻花樹林包圍。由於這個地點是知名的櫻花勝地，到處都是賞花的群眾，然而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飄浮在天空的細長白布。

　　「水木先生！這邊！這邊唄！」

　　發現目標的一反木綿立即朝水木飛過來，用熱情的鹿兒島腔調迎接他。

　　「大夥兒找到很棒的賞花地點呦，就等水木先生過來開始野餐。」

　　一反木綿開心地旋轉飛舞。在他的帶領下，水木遠離熱鬧的人潮，穿越隱蔽在樹林間難以被察覺的幽深小徑，在紛亂的櫻吹雪之中，抵達妖怪們聚集的場所。

　　「水木先生！」

　　「水木你好慢，老夫都等得不耐煩──等等鬼太郎好詐！老夫也想抱抱水木！」

　　「您好，水木先生。許久不見，我是住在咯咯咯森林的貓娘。」

　　「話說回來，這裡的漂亮女孩子會不會太少了唄。」

　　「有我們兩個美少女在，你這色鬼還不滿足呀，小心我親你喔！」

　　「喝酒啦喝酒啦，既然來了就多喝一點喔。」

　　「塗──壁──」

　　「我也來參一腳吱吱。」

　　「鼠男你這傢伙從哪裡冒出來的！喂！那是我特地做給鬼太郎的便當！」

　　「給我的？」

　　「啊、那個，不是，我是說，特地做給大家的便當……」

　　「水木你呆站著幹嘛，趕快坐下，老夫好久沒給你倒酒了。」

　　受邀參加妖怪夥伴們賞花宴會的水木被鬼太郎拉著手，坐進鋪在青草地上色彩繽紛的餐墊。

　　「水木先生，請用。」

　　鬼太郎將盛裝壽司的便當盒遞給水木。幾天不見而已，怎麼就感覺這個孩子又變得更加成熟穩重。水木摸摸鬼太郎的頭，對自己所養育長大的孩子露出驕傲的燦爛笑容。

　　「有沒有長高一點啊？鬼太郎。」

　　「唔，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平常總是冷靜面無表情的鬼太郎，對於水木的關心表現出難得的害羞，讓貓娘一下子脹紅雙頰，目不轉睛地直直盯著鬼太郎少有的情緒反應。

　　所謂的賞櫻野餐，其實就是找藉口來大吃大喝一頓。貓娘與撒砂婆婆幫忙準備的好幾份三層便當盒很快就被大夥吃個底朝天，原本形狀細長的一反木綿肚子撐得滿滿，幾乎變成與塗壁一樣的正方形。子泣爺爺與鼠男盡情拚酒，結果雙雙醉倒無法分出勝負。

　　「撒砂婆婆，要喝茶嗎？」

　　「謝謝妳啊，貓娘。」

　　眼見負責吵鬧的妖怪都陣亡得差不多，撒砂婆婆接過熱茶，悠哉地欣賞數百年來依然看不膩的良辰美景。

　　「老爹也要喝茶嗎？」

　　「父親，你要喝茶，還是想要泡湯？」

　　鬼太郎接過貓娘的問題，拿出常用的茶碗詢問眼珠老爹。

　　正當眼珠老爹猶豫要選擇哪個的時候，水木從口袋拿出菸盒，想起貓娘的嗅覺好像對氣味很敏銳，於是站起身說道想去附近走走醒酒。

　　「那老夫陪你去。」

　　眼珠老爹丟下愛用的茶碗趕緊跟上，讓鬼太郎雙手捧起他交給水木。

　　「路上小心，父親、水木先生。」

　　水木與眼珠老爹朝鬼太郎揮揮手，一人一妖沿著皇居的護城河緩步前行。

　　「怎麼啦，突然說要跟著我。我這麼大個人又不會走丟。」

　　「老夫擔心你剛剛會不會喝太多了？」

　　「沒有吧，但第一次跟你喝酒那次是真的喝太多了。」水木笑著對眼珠老爹說道：「好久沒喝天狗釀的酒，改天再約我來喝吧。」

　　「好呀，一言為定。」

　　水木用鬼太郎送給他當生日禮物的打火機點燃香菸，深吸一口氣，然後滿足地吐出白色的煙霧。

　　「水木，老夫也想吸一口。」

　　聽到眼珠老爹哀求的聲音，水木沒轍地將香菸遞給他。在森林裡沒什麼機會可以抽菸，眼珠老爹開心地用雙手抱菸，大口連吸好幾下。

　　「喂，你這不只一口吧。」

　　水木從來時的車站反方向走出密徑，來到沿岸種滿櫻樹的千鳥淵。形形色色的人們在步道上流連忘返，只為觀賞綻放絢爛後短暫即逝的粉色花朵。水木觀望周圍的人群，悄悄將眼珠老爹納入掌心裡。

　　「坐在我的肩膀會被其他人看見的。」

　　「沒辦法嘛，水木的頭髮太短了，老夫躲不進去。還是說可以讓老夫躲進你的衣服裡面？」

　　其實眼珠老爹是在開玩笑。沒想到水木認真地思考一會，就把外套衣領拉開，把眼珠老爹放進自己的懷裡。

　　「進來吧，在外套裡面也比較溫暖。」

　　眼珠老爹睜亮朱紅色的眼瞳，小小的手牢牢抓緊水木的外套衣領。

　　「……水木，老夫的腳踏不到底。」

　　「要求還真多。」

　　雖然嘴裡抱怨，水木仍然把手放在胸前，輕輕地捧著躲在他外套裡面的眼珠老爹。

　　千鳥淵的盡頭遠方就是東京鐵塔。水木遠眺已是東京代表地標的鐵塔，接著繼續跟隨人流的腳步，走到千鳥淵戰歿者墓苑的入口。這裡安葬著許多在太平洋戰爭中失去生命的無名同袍遺骨。水木站在墓苑前默然站立許久，任由春天的微風吹亂他白色的瀏海。眼珠老爹也不發一語，凝視水木無意識地抓了抓左耳的缺口。

　　「差不多該回去了，不然鬼太郎會擔心。」

　　「嗯，我們回去吧，水木。」

　　返回的路途中，隨風散落的櫻花花瓣灑在千鳥淵的河面上，集結成一片片清雅的粉白花筏。櫻色筏舟隨著水波盪漾起伏，彷彿搖籃曲的旋律，稍稍平撫水木心底的各種遺憾。

　　「　　　　　」

　　突然聽見以為不會再被呼喚的名字，水木驚訝地低頭，望向他懷裡的眼珠老爹。

　　「明年我們再一起來賞花吧。」

　　眼珠老爹瞇細只有一顆的眼珠子，對水木展露熟悉的微笑。

　　水木沒有回答，放在胸前的手指溫柔地繞起抱住眼珠老爹，最後回以愛笑的開朗神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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