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所说的那样，下周的同一时间，你不用再来这里报道。”

菲林的绿色眸子让我有点陌生。

“你可以走了。回去继续你的工作。”

我站了起来，摘掉脑袋上那些让我头皮发麻的仪器。这样的动作已经有过多少次了呢……？

我不知道。

“嗯，感谢。”

“……嗯？”

凯尔希冲着我，露出一副疑惑的样子。

“怎么了吗？还是……又有什么问题？”

“不，”

凯尔希轻轻叹了口气，她原本紧皱着的眉毛舒展开来。

“你以前很少那么做。过去的你似乎不曾展现这样的情感。”

医疗部检查室的灯光色温偏冷、尽管温度并不是很低，我还是打了个寒颤。

“喔。这算是进步吗？”

“……如果这是你真实的想法的话，我想这是你再一次加强了对你自己的认识。”

“请不要说那么难懂的话。”

她的表情冷若冰霜，似乎一直都是那样。

“不。过去，这些叠词糅句你比我更清楚。你也知道你没有时间在这里跟我闲聊，我可以陪你走到你的办公室门口……如果你不记得怎么回去的话。”

我大概笑了出来：

“能请你带我走一走吗？”

凯尔希没有回答，她只是迈步从检查室走了出去。原来刚才她一直在整理器械，我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过于熟练的动作……还是我自己就将它们忽视了？或者说，我对这一套规则和行为太过清楚，以至于都选择性地遗忘了——或者不再注意到这些了？

好吧，钻牛角尖没有意义。

医疗部位于下层甲板的位置，窗外可以看到履带扬起来的沙子。

“……你需要多去散散步，每天窝在办公室里对你的健康无益。”

“好吧。我会多出来走走。”

“另外，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也会通知亚叶过来帮助你改善生活习惯。”

“不，我的生活还没有到那样糟糕的地步。”

她的步履虽然快速却不显得浮躁，有一种独属于医生的、胸有成竹的美感。

“……在注重生活习惯这一方面，你比以前有了很大进步。这是一个好现象，不管对你的身体而言……还是对其他人而言。”

凯尔希即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冷冰冰的目光也没有分毫改变，简直让人害怕。

“是嘛。”

“你比以前更加爱惜身体。不错的选择，也可以让阿米娅放下心来。”

“……喔，我想那不仅仅是为了阿米娅。”

我抽了抽鼻子。可惜戴着兜帽没办法让我擤鼻涕。

“……你自己清楚。”

“我曾经和黑角聊天的时候聊到过——你说得对，凯尔希。我的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窗外缓慢移动的矿山；然后，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突然将头转了过来，眼神似乎将要我整个人切开。

“——住嘴。”

我讶异地看向她。

“不，这只是——还是说——”

“……我的错，你应该多去休息。”

凯尔希扶着窗台，似乎锅炉的震动能传递到她的手上。

“……你的这种情感，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不，凯尔希，”

我贴了过去，和她面对面。

“不要老提过去……你明知道我很难理解那些东西。”

她紧紧地咬着嘴唇，我难以窥探她的想法，甚至于都无法从她看起来毫无变化的表情上分析出来什么。

“……抱歉，我的问题。”

“但是，”

我有些焦急地打断了她的话。有的思考，如果不讲出来就会马上忘掉。

“凯尔希。”

她仰起头来看着我。

“撇去医生的立场，你希望我恢复记忆吗？”

她的表情似乎有一些改变，可我并没有意识到那种改变是什么。

“……你的下一个日程，我没记错的话，半个小时后的后勤部组织会议——”

凯尔希话说了一半却欲言又止，片刻后、直到我甚至打算挪开脚步一走了之，她才重新开口。

“……不。那样的话，对你不太公平。换个位置吧，我们好好聊聊。”

她说着，拿出终端来，似乎拨通了可露希尔的通讯。

“……可露希尔，麻烦你把接下来的后勤组织会议……对，拖到明天可以吗？”

电话那头，可露希尔似乎在叽里呱啦些什么。

“……我知道了。你不要管，接下来的事情我来负责。”

她的脚步启动相当快，我只好紧紧跟上她的脚步。她挂断了通讯，带着我穿梭在舰内的大小走廊当中。

“你要去哪……？”

“……去一个你曾经知道的地方。不用担心，你不会离开PRTS监视的范围。”

“我并没有在说那些事情……算了，随你便吧。”

她背对着我，我只能听到她的叹气声。

“至少你现在学会了放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被她的话激起了火，脚底下的频率也加快起来。

“别多想。那不是一个贬义的词汇……或者说，于你而言，那是一个褒义词。”

我被她的话更加捉不住头脑。

直到她在一片白色前停下了脚步。

“……我与可露希尔清扫舰内区域的时候发现的。”

我摇了摇脑袋，有些疑惑。

“我并不认识这里。你刚才为什么会那么说？”

凯尔希的眼神若即若离，似乎还在看着我；我并不打算对她的眼神予以回避，于是只好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事实上，她没头没尾地将我拉到这里也确实让我难以接通脑中回忆的电路。

“……不，是我太过苛求你了。”

她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趴在——随着她身体的挪动，我才发觉，面前的白色是一片花圃。似乎确实，这一片地方和我曾经的记忆产生了共鸣；我难以理解那是怎么样的思绪，更让我不肯相信的是——那确实，那确实曾经是我的记忆，而我现在却无法取回，仿佛隔着屏障，无论如何伸手用力，都无法将浸泡在回忆中的过去拉出。

白色的花不要命地开放着，复杂混乱却有序。不知为何，我并不想去用形容植物的词句来仔细鉴赏这些花儿。

或者，它们并不是花。

“凯尔希，这些都是假象吗？”

她愣了一下，眼神转了过来，胳膊从落地窗的栏杆上抬了起来。

“假象？原来，这是你会用的词吗？”

我更加疑惑，于是只好摊开双手。

有什么东西滑进了思绪里。

……

不，是我的错觉。我如此想着，在松软的泥土和花香中坐了下来。花田似乎吸足了阳光，温柔的热感慢慢传递到了我身上。嗯，像女孩子的怀抱一样美好，像那双手一样美好——

“那双手，”

我禁不住地说了出来。

“——她怎么了？”

在我说出话之后的，是凯尔希更加讶异的眼神。

“没有医生不希望自己的患者康复。但是我必须重新考虑一下我的决定了。”

凯尔希的清冷声音似乎一如既往。

“不，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原本以为这是我的台词，此时却已经从她的口中说出。

“……很抱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凯尔希，”

手有点颤抖，却温柔地抚上了那些花儿。

“有东西让我的脑袋很难受……抱歉。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凯尔希的眼神里充满了火，她的话语却依旧像冰。

“你——不，你不应该那样才对。”

“凯尔希，”

我似乎打断了她的话，然而更有可能的是她的话刚好也才结束。

“撇去医生的立场，你希望我恢复记忆吗？”

凯尔希的眼神依然炽热，我无法读出更多的信息来。

“……不，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

“然而，这不仅仅是我的问题。你更应该想清楚的是，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看向她的眼神里大概充满了无助，眉眼都有些低垂了。

“……我不知道。”

“你——你希望恢复记忆吗？”

她从栏杆旁边离开，正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

不。我说话的时候，到底我想说的——是你，还是我？我所要讲出的话语和内心正在进行的独白，代表着——是我，也是“你”的想法，还是“你”，但却不得不隔着屏幕由我讲出的想法？

“……不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看到了你的犹豫——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直视着她让人害怕的眼眸。或许她眼眸的重量就有万余年。

“你——现在说话的，究竟是你，还是其他人？”

她的问题像利刃，无情地刺穿我的心脏。我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最后只像从关节中挤出一样地摇了摇头。

“……这是你曾经告诉我的。”

她从我身边站了起来，双手环在背后。

“不论如何，无关乎财物，走出去看看。”

“去看五色的土地，去看无尽的候鸟。”

“你会看到许多的人和事，你会看到许多的善与恶。”

“你会发现苦痛伴欢愉而生，你会发现希望自绝望中始。”

“去吧。去找回你曾认知的一切，去认识你曾认知的一切。”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不论如何，看到这片大地，认识这片大地，感受这片大地。”

我的嘴唇也跟着动了起来，开始接下凯尔希的话。

“……去感受无尽的时间勾画出的沟壑与史诗，去感受无尽的杀戮中迸发出的爱意与希望。”

“而这一次，与上次不同的是——”

“你将不再孤身一人，罗德岛会站在你背后。所以，去吧。”

“认识你的自我，做出你的选择。”

“认识本质，认识存续，认识关于自我的那一切。”

“最后，没有半分虚假，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同时感到惋惜的是——”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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