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的港务总部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广场边上一个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魔方，可以随时支取。做指挥官的人，周末歇下时，每每支上十几二十魔方，买一轮十连，——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次仅给一个金布里。——靠柜外站着，期待的去捞池子;倘肯多花些舰队币，便可以买一碟金材料，或者改造图纸，做物资储备了，如果出到几百个，那就能得一个招募，但这些顾客，多是些萌新，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这要那，慢慢地等文件。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亚洲的港务总部里当招待，总港务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萌新，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她们往往要在群里问东问西，看过池子底里有船没有，又亲看别人沉船，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坑人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总港务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总港务的心头善良，便改为专管协调文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总港务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洛霞霜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洛霞霜是在外面等文件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丰满;玉润脸色，脖颈间时常夹些草莓;一部干净清亮的头发。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几乎盖不住身材，似乎是定制的，可还是很明显。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老公大老公小的，教人半懂不懂。洛霞霜一到店，所有办公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洛霞霜，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一份魔方，要一个金布里。”便取出文件要加急。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叕玩花活了!”洛霞霜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跟海伦娜贴贴，抱着透。”洛霞霜便涨红了脸，白润的脸上满是红霞，争辩道，“爱情不能算花活……爱爱!……恋人的愿望，能算花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发乎于情”，什么“爱爱”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港务处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洛霞霜原来也想开后宫，但终于没有情商，又不会撩妹;于是愈过愈宅，弄到周身只有秘书舰。幸而身材不错，便被海伦娜推倒了，到底是找到了伴侣。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嘴硬。黏不到几天，便独自宅起来，一齐失踪。如是几次，专门找她的人也没有了。洛霞霜没有法，便免不了被海伦娜拿捏得死死的。但她在我们总部里，情商却比别人都好，话语间都叫人舒服;虽然间或会点烟，暂时熏得人咳嗽，但不出几息，定然将烟灭了，招待也没得办法。

　　洛霞霜一取上批过的文件，涨红的脸色渐渐更甚，旁人便又问道，“洛霞霜，你急走是去挨透?”洛霞霜看着问她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她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后宫也捞不到呢?”洛霞霜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沮丧，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感乎自理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总港务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总港务见了洛霞霜，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洛霞霜自己知道不能和她们谈天，便只好向接待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谈过恋爱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谈过恋爱，……我便要考你一考。讨好爱人的办法，怎样来的?”我想，绒布球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洛霞霜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有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办法应该记着。将来做指挥官的时候，开后宫要用。”我暗想我和指挥官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总港务也从不将后宫上台面讲;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爱爱嘛?”洛霞霜显出沮丧的样子，长指甲敲着柜台，摇头说，“哪里呀!……爱情有四样起初，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洛霞霜刚用指甲蘸了水，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萌新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洛霞霜。她便给她们魔方，一人一颗。萌新们造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箱子。洛霞霜着了慌，箱子拖到身后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魔方，自己摇头说，“我家海伦娜还想用这些做改造呢……”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洛霞霜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总港务正在慢慢的结帐，取下粉板，忽然说，“洛霞霜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八个魔方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她怎么会来? ……她软了腰了。”港务说，“哦!”“她总仍旧是挨透。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听海伦娜的了。她说的要求，听得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穿兔女郎，后来是比基尼，透了大半夜，再软了腰了。”“后来呢?”“后来软了腰了。”“软腰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坏掉了。”港务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帐。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萌新，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低细声音，“支两份魔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只有一位蓝发舰娘笑盈盈望着。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洛霞霜便在轮椅上猫着。她肚子上已经鼓起，像是怀上了;穿一件大衣，遮着肚子;见了我，又说道，“文件要快些。”总港务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洛霞霜么?你还欠十八个魔方呢!”洛霞霜很较弱的抬头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还是加急，魔方要快。”总港务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她说，“洛霞霜，你又挨了透了!”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 要不是绒布球，怎么会被老婆透到怀孕?”洛霞霜低声说道，“不是……”她的眼色，很像恳求总港务，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总港务都笑了。我取了文件，端出去。她从衣袋里摸出文件，放在我手里，见她满脸泛红，许是她家海伦娜又在使坏了。不一会，她签完文件，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随海伦娜慢慢离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洛霞霜。到了十一月月结，总港务取出账本说，“洛霞霜还欠十八个魔方呢!”到了年关，又说，“洛霞霜还欠十八个魔方呢!”到十五可是没有说，再到后来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洛霞霜的确产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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