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柠，侠女也。流民无籍。以其离家久，不能记姓名，人称曰柠，久之亦自谓阿柠云。其形容梨木，面如桃花，少时习武，五岁娴于剑法，好锄奸惩恶，多行侠武事也。以其侠貌双全，深见世人爱之，民多称颂。

柠方十七岁，尝游于长沙。是时也，贼寇作乱，民难生计。然县官不察控贼之诉，庙堂不加除寇之法，柠大恶之，欲一人一剑，杀贼，平此祸。

世人闻言，语之曰:“少侠何壮志！然人皆言此行险也！或曰太守亲于豺狼，州牧兄于祸匪，同流者甚众，咸聚财宝，恐杀贼易而息事难也！”柠大哂，笑谓人曰：“甚矣，君言轻我。柠安苟一生而避义死乎？杀贼而伏法，不过死柠一人耳，任贼而归山，岂非弃一州一郡之黎民于水火哉？以死为惧，如侠何？”人不能言，大敬之，再拜而别。

有孙子曰: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柠深谙于古籍，遂提剑四探，以备敌。比至坊，坊间人云贼夜行，细查之，又曰今夜之至也。柠喜，细问之后，自俟于城门，薆以待贼。

少时日落，明月徐升，门见闭，万家俱寂。临子时，繁星灿烂，城中俨无镫火。蓦然，门有声动，又有似人声者。阿柠悄起察看，一卒开门中，几卒并立。柠静，复薆于墙角，莫使之惊。但见城门大开，贼群入而卒伴行。乃知里应外合，共伤民财也。

柠愠，拔剑暴起，纵跃于路中，拦贼去路，曰：“我已待多时也。夜偷入城者，何人是也？”贼惊，窘然曰：“阻者何人？安敢出狂言?”柠笑曰：“小女子也，不足道，然尔等数犯城中，烧杀劫掠，劳苦万姓无不怨者，士农工商无不疾者，虽氓隶之人亦愿戕尔也！今我侠者，因民之命，以道之名，轻取尔等贱命，以报百姓血恨耳！”贼定睛，见阿柠娇小昳丽，大乐对曰:“以尔之力以抗我？是非击石之卵乎？”柠曰:“无逞口舌之快，唯以剑证道！”柠遂提剑，须臾而进，转瞬之间已及敌前，瞬杀敌尉。众贼惊，群起而攻之，阿柠剑如游龙，身如轻燕，数十贼寇未有能触者。少焉，剑光影过，柠并杀五贼，身无耗损。

余敌大恐，扭身而亡。阿柠轻身飞跃，走壁飞檐，稍时便至敌前，尽杀之。然通贼之卒尚存，柠复寻之，未果。方欲收剑而归，倏忽四起聒噪，转顾，火光雁行。盖贼卒恐惧，先身退阵，报之于官府而来捉拿矣。

柠欲速离，然官府吏卒已到，群围之。柠无退路，持剑不前。吏卒曰:“何人大胆，竟杀人于街坊？”柠曰:“我杀恶人也！此为祸城之贼，何罪之有？”吏卒大笑:“此为长沙太守亲信，尔敢坏大计，府必有计斩尔。”遂命群卒捉拿阿柠。柠横剑相对，卒不敢前。吏卒笑曰:“孩童之气也！若杀太守人者，不过一两贼寇耳，若杀卒吏人者，非但罪加一等，尔之恶名远扬也！”柠不愿伤及守卒，束手被缚。

阿柠既缚，吏卒遣其至牢。更之以囚服，戴之以木枷，曰不日开庭问罪。柠无惧色，悠然卧于床，久之入眠。

守卒远去，已至后夜，一小女子窃入牢中，尾随百姓。见四下无人，轻敲囚门。阿柠醒，观其年岁相仿，面容绝美，问曰何事。小女子曰:“我欧阳长女也。名曰紫陌。少侠名满天下，邻里甚敬之，故托万姓之愿而救君。此地不宜久留，待小女子破门，同众人携少侠出。”柠笑曰:“劫持牢狱，死罪也，君小女子也，有惧不?”紫陌语之曰:“断头之祸，安不惧?然太守无罪而就君死，如德何?我等无情而弃君亡，如义何?”柠大敬之，拜紫陌。

欲说欧阳家者，长沙豪强者也。虽割据土地，敛聚钱财，然待平民者甚厚，亦见人爱之。其家有为官者，州牧也，或曰位高于太守，然奈何太守雒阳之亲，无人敢触矣。

正是时，守卒突反，被甲持刀以围众人。紫陌惊，面如白纸，觳觫而不敢言。吏卒前，笑曰:“此我之计也！是非欧阳长女否？太守与汝家有隙，奈何久之不得报，今汝劫狱大罪，妖言惑众，巧送得我手，定斩汝首级以献太守！”紫陌大恐曰:“安有是人耳！阿柠百姓与君无仇，何故亲于太守而害于万民耶?”吏卒大笑曰:“小女子终不察世事也！多说无益，捉拿此贼，为请功！”紫陌曰:“慢！劫狱乃我一人之为，非随行人之愿也，可斩我一人，以活百姓！”卒乃遣散百姓，绳缚紫陌，紫陌不敢动，并入牢。

阿柠叹曰:“君以我为所斩，不值也。”紫陌曰:“何故言此?夫君子死忠义，紫陌忠于心，义于人，虽心怖惧，然无愧也。”

旦日，群卒押二女入衙。县官坐于堂上，二女跪于下。县官率曰:“阿柠！”柠不答。复问曰:“犯女阿柠？”柠曰:“侠女在。”县官曰:“尔杀人于市井，可有此事？”对曰:“是。然此乃害民之贼，我行侠义而已。”官曰:“善。虽杀贼有功，杀人偿命乃王法，按律当斩，可有怨？”阿柠曰:“一死而已。何足惧。然尔等狗官置生灵而不顾，于贼何异?”县官猛击醒木，大喝曰:“大胆！一小女子妄出狂言！当街之下连杀十余人，虽千刀万剐不为过也，何以谤讥于衙门?”柠不言。县官环顾，悄然曰:“此贼性恶，文书士卒左右者暂退，本官自审之。”左右乃退，衙门唯县官及二女三人也。

县官前拜阿柠，空首相扶，曰:“少侠请起。君为民除害，杀数十贼寇而身无损，在下何不佩?且不惧刀剑之戕，恐伤卒吏而就缚，在下何不敬?然我审案于郡城，职不过县官，禄不过百石，虽有爱民之心又何如?今匪人猖獗，源于太守，州郡之下孰不知?然太守只手遮天，年岁往来，竟无一人可以抗也！今少侠杀太守之人，死罪难逃，若徇情义而活君，太守定迁怒于百姓，如是，长沙何不哀鸿?在下不得已而斩君，愿多体谅。”

柠太息曰:“何世道以至于此！小女子本思大人同流之人，今知大人之苦，为黎民之安，挽千家于覆巢，愿听从，为大人所斩。”

县官叹而坐曰:“犯女阿柠，五月十八日夜，当街杀人，死者数十人，重罪难赦，案情查实，今拟斩，枭首示众。请人犯画押。”

柠起身援笔，县官曰:“少侠识字否?”柠曰:“略知一二。”遂签字于案卷。曰:“侠女阿柠”。其字如银龙，停连得当，多有怀素之风。县官曰:“好草字！少侠曾读书?”阿柠曰:“少时习诗文而已。”县官再拜曰:“过谦！愿求墨宝。”柠乃随笔一挥，出口成章，以草字作歌行:

“少年行事少深谋，为民杀贼报民仇。

谁知太守朋狼虎，七年游侠终到头。

化碧不枉炽心柔，只等一刀引断喉。

古有太白歌豪骨，今我随登望乡楼。”

县官大喜，曰:“少侠提笔成诗，此非子建之才耶?文武双全者，奇女子也。今若受斩，何惜于天下。”柠叹曰:“露丑而作，甚无辞藻，止孩童之歌耳。”

县官再拜。柠复跪。县官又曰:“欧阳紫陌在否?”紫陌对曰:“犯女在。”官曰:“汝夜劫死牢，欲救阿柠，可有此事？”紫陌曰:“是。”县官曰:“自古劫狱乃重罪。虽欧阳长女，承道之行，顺民之志，然太守之威不能抗也。念君多善事，百姓爱之，在下亦敬也。今当斩首，有怨乎？”紫陌曰:“死此，意何平?然死我则可以挽生灵，紫陌无憾也能。”县官曰:“犯女欧阳紫陌，五月十八日夜，夜劫死牢，妖言惑众，重罪难赦，案情查实，今拟斩，枭首示众。请人犯画押。”

紫陌亦援笔写小楷四字，筋骨端庄，似黄庭经。县官美曰:“真豪强长女也，书画精通也矣。”

遂结案:

查长沙郡侠女杀人案女犯阿柠一口，一十七岁，流民无籍，拟斩，首级枭示。

查长沙郡劫狱案女犯欧阳紫陌一口，一十八岁，长沙郡籍，拟斩，首级枭示。

县官遂附案情，送至太守。太守批情实，勾决名单，批曰:“阿柠者性恶，悬其首级于门匾，往来之人可见焉。须示众一月，虽腐烂而不得动。欧阳长女者遗劣，函首送于我案，待我细察其首，置于菜市，往来之人可触焉。须示众十日，若腐败，则收之以葬。”遂回发公文。

十日之后，决囚文到，曰:上已核查。判侠女杀人案阿柠、劫狱案欧阳紫陌斩首。文到之日，斩讫示众，不得延误。县官长叹曰:“何惜此二女！奈以为绵薄之力难抗地头虎蛇。”乃令守卒张贴榜文，宣告明日典刑。

榜文既贴，民众咸聚四门，叹息怜悯者甚众。或为柠所助，或为紫陌恩赐。午时将至，狱卒提二女过堂。县官于堂上问曰:“典刑在即，堂下二人，试言先斩孰为上?”二女跪堂下，紫陌不语。柠对曰:“先斩紫陌。”紫陌大恐，惶然视柠。柠答:“紫陌素来大小姐，少见生杀之事，若先斩我，观我首级滚落，碧血四流，定大恐而不知措也。今日典刑，围观者甚众，籍第令毋因恐晕厥，亦献丑态于众，不符长女大家之气也。且首级枭示，若露惶恐之色，诚然不美，往来人所观，定议论纷纷。而我常杀人，司空见惯，无惧于观紫陌首陨落也。 ”

县官曰:“善。午时已到，开始典刑。”遂令左右上前，当堂读二女招状。读罢，守卒解二女枷，缚二女臂于其后。文书呈犯由牌于案，县官取硃笔书之。预备已毕，刽子手插二女犯由牌于颈后，辕门大开，引二女于囚车，押送刑场。

守卒押二女游市，夹道者甚众，多为辞二女者也。称道声不绝。迩于刑场，百姓多下跪而泣。囚车已至闹市街口，卒停，押二女入斩棚，上刑台，并跪于闹市口下，裸足待命。

县官坐于台上，自为监斩官。与台下阿柠、紫陌对答姓名籍贯，验明正身。确认无误，县官悲叹，掷火签，曰:“斩。”

刽子手乃拔紫陌斩牌，捋其秀发，露其玉颈。紫陌低头引颈，俯身待斩。

刽子手操刀，细察紫陌之颈，遂抬刀，力刎之。转瞬碧血四溅，一刀直断其颈。欧阳紫陌首级腾空，滚落于地。其娇躯俯趴，断颈涌血，楚楚可怜。刽子手拾紫陌首级，提头环示众人，众人无不叹紫陌之美，且悲嗟世道之哀。

刽子手乃以木盘托欧阳紫陌螓首呈上。县官细观之，观其眉目，抚其鼻口。见其虽首级亦绝美动人，桃眼紧闭，樱口微涨，触之面皮细嫩，诚绝色美女也。

县官玩罢，乃置欧阳紫陌首级于匣，函送太守。复掷火签，曰:“斩。”

刽子手遂拔阿柠斩牌，拨其蓬发，露后颈，操刀对之。阿柠曰:“今我身首异处，二十年后复来也！”刽子手乃刎阿柠。刀光闪动，阿柠颈细嫩，一刀则断。柠首级滚落，碧血喷溅，无头之身竟不到。刽子手遂提阿柠螓首以示众人。见其冷艳坚毅，刚柔美貌，县官大敬之，不敢亵玩。乃令左右细妆阿柠首，以待示众。

斩首已毕。吏卒悬阿柠首级于城匾，往来之人可见也。期日之后，欧阳紫陌首级见置于市口，往来之人或有玩焉。

雒阳有官白泠岚，幽州人也。亦一女子，旅长沙，见二女螓首，问何故，甚惊之，遂寻衙门购得二女首级，皆藏于楠木以免腐。数年后，豪强四起，军阀混战，泠岚率雒阳军克长沙，夷太守三族，大仇得报。遂命人参照二女首级，石刻全身像，置于城内。三年后，乱世平定，然阿柠、紫陌之像已俨然为守城灵像也。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