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法尔加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拉着他摆好了姿势。风声，浪声，然后便是歌声，纤细而空灵的歌声，仿佛一层柔软的薄纱，缓缓从月亮上落下。他们在歌声中起舞：掌心相贴，十指相握，一圈又一圈，一步又一步……明亮的繁星是他们的，无垠的大海是他们的，就连那踱步而过的风，也都是属于他们的。

这是属于他们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能将他们拆散了。

10.

在这年最后一天的下午，他们终于回到了首都。

尤斯塔斯取消了先前的预约，跟着特拉法尔加一起，来到了高级酒店的顶层套房。一位着装得体的老人从内侧为他们打开了房门，待他们进入，又默默关上，继而回到了主卧的沙发上。根据特拉法尔加的介绍，那是他的魔法傀儡，“军医的儿子”“知名的企业家”，这个年纪的人类就算一直在酒店里休息，也不会令人起疑，而他另一个傀儡，“休假的外科医生”正在附近采购，大概两小时后才会回来。

“你让他去买什么了？”他问特拉法尔加。

“酒。你有什么想喝的吗？”

“我想喝伏特加。”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便坐在连玻璃缝隙都看不到的巨大落地窗前，喝着魔法傀儡买回的伏特加，一起迎接了新年的烟火。可惜尤斯塔斯的酒量有不少硬撑的成份，就连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都不太知道。

之后三天，他们在市里好好观光了一番，并将感兴趣的餐厅全都吃了一遍。尤斯塔斯拍了不少照片：街边的招牌、教堂的屋檐、热闹的市集、空荡的巷道……然后便是特拉法尔加，各种各样的特拉法尔加。而特拉法尔加也帮他拍了几张游客照，但不知用了什么奇技淫巧，以至每张照片里的他都像是只圆咕隆咚的企鹅，甚至看起来有些矮小。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过一盏又一盏的信号灯、一面又一面的涂鸦墙、一扇又一扇的陈列窗……在尤斯塔斯眼中，异国的一切的都是新鲜的，一路都在东张西望，而特拉法尔加的视线则一直粘在他的身上，不紧不慢地，像是一道柔软的光。他问特拉法尔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得到的回答却是“预算有多少”，他让对方不要狮子大开口，于是特拉法尔加便轻声笑了：“你不会是真的想给我买吧？”

“毕竟你给了我这个，”他指指自己眼角的那枚鳞片，“我又不是那种小气的家伙。”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是我搞不到的了。”

“难道其他人送你的那些东西，你那时就搞不到吗？”

“那倒不是，只是——”

“那不就是了！”尤斯塔斯没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而且你也马上就要回去了，在下次见面之前……总觉得……”

“总觉得？”

“总觉得……应该给你一些留作纪念的……能想起我的东西……”

特拉法尔加看着他，愣了几秒，到底是笑出了声：“这可真是个好时代啊，尤斯塔斯当家的。”

“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尤斯塔斯当家的，”或许是笑得有些吃力，特拉法尔加放慢了脚步，一边摇头，一边抱住了他的手臂，“尤斯塔斯当家的——”

“特拉法尔加！”

“那个时候有杀掉你真是太好了……”

“老子还活着呢！而且你他妈笑得也太过了！”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特拉法尔加无视了他的牢骚，回到了先前的问题。

“……只要是我能给你的，那就什么都可以。”

“这可是你说的。”

“所以你想要什么？”

“秘密。”

日落之后，他们回到酒店，像寻常那样亲热，几乎要融化在一起。特拉法尔加靠在他的怀里，蜷着尾巴，哪怕床上还空有不少位置，冰冷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慢悠悠地，一次又一次。而他抱着特拉法尔加，就像抱着一个肥皂泡般的梦，不论确认多少次，都还是觉得很不真实。他想到自己第二天的航班，想到自己摊在地上的箱子，想到那些开学之后就要提交的课题……在这样一段不可思议的邂逅之后，他居然还要回到那样平凡的现实中去。

“你又在想什么蠢事？”特拉法尔加用呼气似的声音问他，“看起来就像个白痴。”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特拉法尔加没有接话，只是久久凝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从他的耳后拔了一根头发。在尤斯塔斯的注视下，他将那根红发绕上左手的无名指，系上一个精巧的结，末了，又闭上眼睛吻它。然后那抹红色便被埋入了血肉，化作一圈介于胎记和纹身之间的东西，像戒指似的，环在青色的字母下。

“下次可就没有这种便宜的事了，”特拉法尔加狡黠地笑着，“我喜欢橙色的宝石，而且要纯金的。”

“不会要等我攒够了钱，你才会抽空来见我吧？”

“你觉得那样比较好吗？”

“怎么可能啊！”

他们黏糊糊地闲扯了几句，很快便沉沉地睡了，直到闹钟响起，才爬起来收拾行李。退房之后，他们载着两具傀儡一起去了机场——在他人面前，它们表现得就像人类一样。

尤斯塔斯的航班是当天最早的一班，在办完还车手续后，就已经不剩太多时间。他和特拉法尔加吻别，甚至没空多说几次再见，几乎是一路跑着，才赶在最后的最后，勉强登上了航班。不过几个小时，他便回到了宿舍，不论是乱糟糟的桌子还是没有叠的被子，都维持着他的离开时的样子。

他倒在自己的床上，看着房间灯罩上那块他所熟悉的污渍，像是大梦初醒似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空虚。而他的衣服上，还沾着些许特拉法尔加的气息。

11.

季节流转，春去秋来，几乎一眨眼，就过了近两年。

尤斯塔斯在杂志社找了份工作，活得还算充裕，只是一直攒不下钱，不知何时才能住得宽敞一点。他时常会梦见那个冬天、梦见极光和繁星、梦见月亮和大海……梦见特拉法尔加——梦见他的思念和爱。虽说交换了联系方式，但至今为止，他都没能构思出一条合适的消息。而特拉法尔加也从未联系过他，除了偶尔会更换头像以外，就连一个表情贴图都不曾发送过来。如果不是社交网站还会为他推送一些对方点赞过的内容， 他简直都要怀疑“特拉法尔加”和记忆中的那段经历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

他冲洗了几十张那个冬天的照片，几乎钉满卧室和客厅里的软木板，而他心血来潮买回的每一个相框，也都摆上了特拉法尔加那张漂亮的脸庞——虽说只是照片，但也足够填满他心中的那份空旷。在平日里，他总是化着比模特更为精细的妆，以便展示眼尾的鳞片，而非用遮瑕将它盖上。他受到过一些追求，也遭遇过几次搭讪，可相较于特拉法尔加，其他人都是那样地暗淡。

他总是想念特拉法尔加，想念那份潮湿与柔软。如果他能放下面子，承认自己耐不住寂寞，现状或许就能有所改变，他们也许就能见面。但他到底不愿率先示弱，哪怕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哪怕他真的快要熬不住了。于是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像是一颗会呼吸的螺丝，日复一日，直至所有感情都被稀释。

然后不知不觉间，这年秋天便迎来了尾声，街边的万圣节装饰都被换成了交织的红与绿，而尤斯塔斯的工作内容也多了不少圣诞主题的照片。在结束了一周的工作后，他在周六总是起得很晚，临近中午，才坐在了餐桌旁，一边往烤面包片上涂奶油芝士，一边构思稍后的购物清单。窗外是和往年一样的晴朗，风声呼啸，碎云奔跑，一切都是他所习惯的模样，看不出分毫的异常。

但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窗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循声看去，只见是一只黑色的鸟：虽说像是乌鸦，却又只有麻雀般的大小。他拿起手机，远远地为它拍照，透过后置的镜头，才看清了它的样貌。

照片中的黑鸟凝视着他，以金色的眼睛，似怒又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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