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三号线和四号线并行的中山公园站的站台上，能听见无比聒噪的夏日蝉鸣，暑假之前的这个午后站台上的人很少，我撑了撑单肩包的背带，才发觉背带下的短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汗水浸透，隐隐约约渗出了白色的盐渍。滚烫的水泥站台上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铁质风扇还在摇着头，发出颤抖的嘈杂，像快要死去的老人一样咳嗽出陈年的灰尘，与那无边的蝉鸣融为一体了。黄梅雨季大多是这样，单调，乏味，沉闷且漫长。

我是来中山公园这里上补习班，每周日都来，上午补数学，下午补物理化学，午饭就在商场里解决。我讨厌夏天，尤其讨厌湿润的夏天，而上海的夏天又是尤其湿润。于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每次经过商场自动门前，都会忍不住地立定，让小腿沐浴在空调的冷气里，这种感觉真好。补课班里也有空调，要是在里面坐久了，还会觉得冷飕飕的。

下午化学补课班的教室里，是那种两人共用的长书桌，坐在我右边的女孩叫林小愿，和我是一所高中的，我知道她的名字，可我们原本不认识，我是六班，她在十一班，我们在学校里打过几回照面，终于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是没有什么话题，也许是出于不情愿的懦弱，夹杂着天生的羞涩吧。林小愿是她们十一班的班花，虽然我们学校不会公开地投票选举班花班草，可哪个男生哪个女生最好看，在我们这群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心里厢都模模糊糊地有个共识，虽然说美丑没有绝对的标准，可在认定哪个女生最好看这方面，男生们的意见还是出奇地一致。

第一次去补课的礼拜日，我很早就到了陌生的教室，趴在桌子上装作睡觉，这间教室的空调在后面，正好对着我的脊背在吹，吹的我寒毛直竖，全身起鸡皮疙瘩。这种补课班通常都有座位表，所以不能随便乱坐，应该是临上课五分钟左右，林小愿从前门进来，瞪着天真无邪的眼睛研究着座位表，最后似乎是确认了座位准确无误之后，才扭扭捏捏地来到我身边的座位，很不情愿似的，我赶忙抬起装睡的头，把单肩包从右边的椅子上挪到我这一侧的地上，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同时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我想那大概是女生头发特有的香味，好像朝阳下的花海被夏风拂过一样，浓烈之余仿佛还有某种莫名的忧伤。

就是在这种忧伤里，我看清了这位同桌的脸，我知道她叫林小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向她打招呼，她穿着白色的半透连衣裙，脚上是一双运动型凉鞋，脚趾甲就像玫瑰色的鱼鳞一样镶嵌在粉白的脚趾上，上课的时候我的视线总没办法从她的那双脚上挪开。我想她应该没有认出我来，为了避免尴尬，我低下头傻傻地盯着桌面上的课卡，那是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写着课程的时间地点和课时之类的信息。“要不要和她搭话呢？”我心里这么纠结着，“她应该不知道我是谁吧。”总之我不喜欢和别人打招呼，可是一想到同一个学校的女同学就坐在我身边，不打招呼似乎也不太好。

在这样的渺小的纠结里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老师走进教室，开始对着点名册点名。猛一抬头，我突然发觉这位化学老师长得居然和三岛由纪夫有那么几分相像。

“诶，林小愿。”

“到！”右边的林小愿微微抬手，以一种极微小的声音，无比温柔地喊了一声到，我甚至怀疑三岛老师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着她背光的侧脸，玻璃窗在右侧，朝窗外看去是五个硕大的红字：中山公园站。每当电车靠站，我们都能感到教室的窗玻璃似乎在默默地震颤，仿佛地震了一样，在这种时候，我都会转头假装去看到站的电车，其实是在看林小愿的侧脸，看她沐浴在夏日午后潮湿日光里的鼻尖，还有在那玻璃窗的映衬下几乎变得棕黄的短发，都让我觉得上课的时间过得好慢。

“嗯，好，诶，这个，高梓风，诶，高梓风同学在不在？”

“诶，梓风同学，老师叫你呢。”林小愿转过头来，与我来了个四目相对，我先是呆了一呆，然后脸颊就像发烧了一样烫。

“到！”我喊道。其实我叫梓帆，在点名册上的名字也是梓帆，可是很奇怪，很多身边的人都会把我的名字读作梓风，我也懒得去纠正他们。

“啊。到了就喊到嘛，下一个......”老师抬头看了我一眼，便接着叫点名册上的下一个名字。

那天是补习班开课的第一个礼拜，也是林小愿同我说第一句话的日子，真想把这一天在日历上用红笔重重的圈出来，当作法定节假日。

那之后的一周她还是坐在我身边，还是穿着一样的白色连衣裙，露出锁骨和肩膀，脚上依旧是那双运动凉鞋，露出脚趾和脚跟，她拿着一瓶冰镇盐汽水，盐中牌，大概是从楼下便利店买的，瓶身湿漉漉冒着冷凝水，好像在出汗。上课上到一半，她突然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臂，然后不经意地递给了我一张小纸条，说是小纸条，其实就是试卷上撕下来的一个角，她用黑水笔在上边写，“梓风同学，能不能帮我开一下瓶盖。”

我拿过盐汽水不怎么费力就拧开了瓶盖，只是瓶盖打开那瞬间二氧化碳喷出来的呲呲声吸引了三四个好事同学的眼光，我若无其事地把拧开了盖子的饮料放回林小愿面前，才看到她的手肘因为一直支在书桌上已经被刻上了一道深红深红的印子。

2

晚自习休息的铃声响了，我重新读了一遍刚刚写下的和林小愿的第一次相遇，心满意足地阖上笔记本，脑子里还想着她的侧脸。

我们学校的晚自习有两节，第一节从六点半到七点半，然后是从七点半到七点五十的休息，接着一直到九点结束。大多同学都会在七点半的休息时间去学校里的便利店买零食饮料。晚自习照道理应该是写作业念书的时间，至少别的同学都是这样的。可我一点不想写作业，就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写东西的时候时间过的真快，好像是晚自习刚刚开始就到休息时间了。

学校的教室没有空调，只有三四支掉在天花板上的风扇在吱呀吱呀地做着圆周运动，突然好想喝盐汽水，我摸出钱包，准备下楼到便利店去的时候，听到外面的一群男生在一边走一边谈论林小愿的事情，我急忙跟了上去，假装和他们顺路一起下楼，耳朵全神贯注在偷听他们的只言片语。

“早就说过了嘛，林小愿她就是一骚母狗哇，你看她每天打扮的那样子。”一个胖胖的男生说。

“不是，你这消息可信吗，别又是什么人编出来的。”

“真的，这都是十一班的班长告诉我的，她们班长还是学生会的咧！”

“所以说她真的在实验楼和王老师搞了？”

“千真万确，就是实验楼四楼的那间厕所，平常都没有人去的。谁知道十一班的班长和学生会那群人正好去那里巡逻来着。”

“听说还是林小愿主动勾搭上王老师的咧！”

“天呐，那王老师也太惨了。”

“王老师是个好老师呀，她还来我们班代过课。”

“是呀，王老师超美的，哎。”

不知不觉我已经跟着他们走出了校舍，一股热浪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白日里被晒得滚烫的水泥地还在隐隐辐射出热量，大概是靠海的关系，就算夏天到了晚上，气温也不会下降。好不容易消去了的汗水又一下子从全身上下的毛孔里渗出来。小卖部的老板搬了把竹子躺椅在风口乘凉，老板娘负责结账。看着他们悠闲的模样，我觉得我简直已经离开学校，到了外面的自由自在的世界了，可是今天才礼拜二，还有三天才能回家。

小卖部里开了空调，进门就是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和学生们的汗味儿，莫名让我想到了阿公家的阁楼。阿公和阿婆都住在虹口的老弄堂里，弄堂里最深的一间就是。一到夏天，他们那木质的阁楼上就会闷热的像个大蒸笼，小时候我总爱上那间阁楼看书，有时候阿婆做了绿豆汤，我也总是端着我的那一碗到阁楼上喝，一直到阿婆叫吃晚饭才满头大汗着下来，下来后她还会骂我，说好好的楼下空调房间不待，跑那阁楼里厢去做啥，脑子也热坏掉了。一边说着，她从卫生间拿出长毛巾来给我擦背上的汗，还说空调不要马上对着吹，要生毛病的。以为阿公阿婆年纪大了，不方便上阁楼去，那阁楼上堆着的都是阿公以前的书。阿公以前是同济的植物学老师，他的那些书都是关于细胞啊解剖啊微生物酶的。

想起来好想阁楼里总是夏天，总是弥漫着一股古早的花露水的香气。

“一瓶冰的盐汽水。”

“两块钱。”老板娘笑眯眯地说。这里的价钱的确会比学校外便宜不少。

“嗯，好的。”我拿出钱包，想找出两块零钱。

“同学，你这钱包真可爱，是小姑娘送你的吧？”

“啊？”我这才注意到我的钱包是粉白色的，还有hello Kitty的头像在上面，“不是不是，这是我妈的，她不要了，就留给我了。”

我递给了她一张五元的纸币。

“找你三块，收好了。”

“谢谢。”

剩下的三块零钱留着明后天还能再买一瓶盐汽水，或者买一支甜筒，真好。走出小卖部的时候，我想着，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个hello Kitty的钱包给换了。

3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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