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倒脱靴

“为什么……”

悲恸，从素世的眼中淌下。

肋差已经刺入，但完全不深，只到破开皮肉的程度。

原因是两只手。一只手是睦的，另一只也是睦的。

右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左手则直接死死锁在了刀刃上，鲜血直淌下来，将这片吞没了无数亡魂的土地滋润。

应该疼痛无比的，琥珀色的眼眸却静如湖面，若叶睦只是跪在素世面前，低声祈求：

“素世，不要死。”

“不要死。”

素世颤抖着，连日的癫狂，紧绷，到现在急转直下的面对，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已无法将任何的事思索。就如她不会明白，睦为什么，为什么会为这个失败透顶的人伤害自己的身体。

祥子便说得对，长崎素世根本不明白战国。只是个哭叫着，想要回到过去五人尚在一起的时光的……无理取闹的孩子。

然而战国之世残酷，亦不足残酷。即使是懵懂的孩子……只要有人愿意牺牲，亦有可能生存下去吧。

但这已足够让人愤怒。

“够了！”祥子咬紧牙关，抽刀在手，厉声喝道：“松手！长崎素世！”

“松——手！”

在祥子的如雷暴喝中，长崎素世茫然松手。

这时，一枚鸣镝破空而起。

——

夜空里的星辰，在千万里外闪烁。

耳中聆听的，却是身边人的呼吸。

到身边的姬武者起身时，看到她的眼眸里映照的从漫天星河瞬间变成了京都灯火，有些不舍。

“结束了呀。”初华叹了口气，也支着身子起来，却不防一个趔趄。

“小心！”还好，手被紧紧地攥住，初华没摔下去。

“谢……谢谢。有您在真是太好了”

虽然事出意外，花魁的本能还是起了作用，她天然地释出名为感谢的魅惑，引着小小的姬武士和她重新坐下。

“那，那个……休息一下吧。”笨拙地安慰着，初华只觉得她更可爱了……糟糕，或许被诱惑的，其实是自己才对。

“您。您有什么忧虑吗？”捋开鬓边散落的发丝，初华偏头问道，“我看您……一直在担忧着什么。虽然我力量微薄，但这里有一颗心，愿意倾听您的诉说。”

“嗯……”小兽般的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话。

可她们一直都没松开的手，已经让初华感到许多。

她在为别的人而忧虑。在为她喜爱着与喜爱着她的人而忧虑。

是一杯对身为花魁的人来说，甜美而致命的鸩毒。一杯让她感到……同病相怜的鸩毒。

“没关系的。”初华轻柔地说，“我相信您……一定能传达到。”

她俯过去，在姬武士的侧脸上轻轻一吻，柔唇在她发红的脸上一抹，转而衔住了小巧的耳垂。

“或者……要我教您么？”初华含糊不清地说。

从这姬武士上，她能感到一股微妙的熟悉感，仿佛……这是一位能站在祥子身边的人。

那么，若她能在初华的鼓励下，拿出面对一切的勇气。

初华也将得到这鼓舞，去陪同祥子……走上乱世战国的修罗之路。

远方的京都街道上，忽然传出了一丝喧嚷。

——

“快走！”

脑子的一部分，仍然浑浑噩噩，但鸣镝声已将素世最恐惧的印象唤醒。

那是侍所发现犯人时，互相呼唤的特制流镝。

而当她混沌的思绪，理清面前的人是祥子和睦时，悔恨的刀刃更搅动她的脏腑。

“你们快走啊！”徒劳地推了睦一把，把她赶到祥子身边，跟着伸手去拔自己的佩刀……却找不到了。素世这才想起，在驱逐爱音的时候，她已经把她的佩刀扔掉。

“接着。”仰起头，却是祥子的声音。她把自己的刀扔了过来。

一把很朴素的，恐怕连千早爱音都会觉得土气，大约是刀狩令时村民们上缴的刀吧。

“与其切腹，不如去给我引开追兵。”祥子冷冷地说，“然后，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长崎素世。”

“这样说吧，你的计划也不是一点用也没有，只是这个计划里……不需要你。”

“再见。”

说话时，她也撕开了衣服，两块碎布围在睦和自己的脸上。最后，她拖着睦的手，转身跑进摇动的长草中。

“这边，这边！”举着火把的人靠近了，“一个持刀断后，不知道几个跑了！”

“分头追——”

“我就是长崎素世。”握着不顺手的刀，嫌犯却忽然开口，“你们要替我报仇么，挺好？”

“影武者？”

“不，伴天连的脑子都笨得很……多半是本人。”

“她什么意思，那两个是来抢劫她的贼？”

最大的功劳就在眼前，于是，也只有两个疑心重的组头带着部下追入草中，漫漫的长草更将他们分割。

长崎素世深吸一口气。

祥殿还是太温柔了，到了最后，竟然看在她离死不远的份上，也用这别扭的方式宽恕了她。

“这样……还不能算是一位战国大名呀。”她低头，喃喃道。

接着，面对四面围拢，手执长枪的对手，长崎素世惨然一笑：“来吧。”

——

“不行。”睦忽然开口。

身后的脚步和呼喝声越来越近，祥子喘着粗气。

这样下去，跑不掉。

更何况，若叶睦的手上还淌着血，虽然在黑夜里，但面对身后的追兵……还是难以甩开。

她挣开了祥子的手，蹬掉木屐，转身，抽出祥子的肋差。

一把滑稽的小刀，也是她们仅剩的武器，她更推了祥子一把，让她的脚步不要停下。

而若叶睦静息，蹲下。

追兵大喇喇地喊着，走过她的身侧，没有注意到前方发出动静的只剩一人。而就在他挥枪拨草的同时——

一道寒芒应着他火把的微光，疾送而起，直入咽喉！

还有三个。

不及思考，若叶睦拔出他怀中的佩刀。继续缩短距离。

组头倒下固然惊恐，但看到袭击者只是一人，身后的三名足轻大喝着，一齐挺枪攒上。

只可惜，为了在草中搜索，他们已拉开距离，在枪刃之间……仍有着致命的缝隙！

旋身抹入！虽然腰间被枪刃破开，鲜血横流，但睦浑若不觉，刀锋擦着枪杆直下。切腕，迫敌弃枪，一腿踹在他腹上。

借力反跳，欺近下名敌兵，俯身躲过抡枪后一刀砍开他腿弯，再一刀割开腋下。

瘦小的姬武者在草中翻滚，扑向最后一人，他最终吓得扔下长枪转身逃跑，若叶睦挥刀一掷，将他钉在草中。

脚步开始沉重了，血涂满了附近的草地。若叶睦蹒跚着，赶上逃跑的敌兵，割喉处决，回头想给第一个足轻补刀时，却已不知道他逃到哪去了。

眼皮开始沉重，追兵的喊声忽近忽远……这样就好，祥一定能逃出去……

手忽然被拉了起来。

“捂好伤口，睦。”祥子的命令，她下意识地顺从。

跟着，再一次地，她被牵着奔跑，朝着不同的方向。

心思空灵，无需思考，身后杀机四伏，命在旦夕。

这样真好。

“深呼吸，然后我们……一起赌命吧。”祥子催促着她。

眼前的草丛越来越矮，已无法将她们遮蔽。但是……

草丛尽头，丰川祥子和若叶睦一跃而起，跳入了凶险莫测的河中。

——

“御屋形様！”

耳边传来了立希的喊声，高松灯松手，轻轻放下了瘫软如泥的初华。

“能传达到了吗？”初华问。

“嗯。”高松灯用力点头。

“太好了。”初华笑着伸手，仿佛撒娇要灯扶她起身。

灯笨拙地将她搀起。

“好像……发生了什么。”站在屋顶，灯举目四望，城中好几处都被骚乱点动。将这场面印在脑中，她的蓝图最后一笔也清晰了。

她向萍水相交的少女点头，作别，从另一面翻了过去。

楼下的回廊上，立希摊开双臂，乐奈正蹲在栏杆上，同样警觉地望着骚乱的方向。

初华也缓缓起身，正准备下楼时，却看见本该再晚些会见的朋友在回廊上等着自己。

“海铃……为什么到这来了？”

“侍所的人在缉捕伴天连。约定会面的地点不太安全。唔……你先下来吧。”

剑豪向花魁伸出双臂：“我接着你。”

屋脊两侧，高松灯和三角初华一跃而起，落进她们最信任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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