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没有名字。将她装进摇篮送来孤儿院的女人非常粗心，忘记给她取名；因此孤儿院只得自作主张地叫她“格蕾布勒”，因为她有灰色的头发，而皮肤苍白如雪。

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格蕾的人生也只有灰白两色。

孤儿院是灰白色的：连年财务紧张让其无法支付翻新外墙装潢的费用，白色墙皮脱落后，灰色的墙体便暴露出来，给人以摇摇欲坠之感；天和地是灰白色的：在这个工业污染极其严重的城市，天空笼罩着浓重而令人窒息的白色雾霭，大地也蒙上一层永远无法扫净的灰色尘埃；就连人也是灰白色的：教师们穿着整洁而柔软的白色制服，而孤儿们只能穿脏兮兮、毛糙糙的灰色衣服。教师对此的解释是孩童好动的天性会弄脏浅色衣服，而孤儿们的感受——比如细碎的纤维扎进皮肤、弄得他们又疼又痒，又或者灰色带来情感上的极度压抑——则被轻易地无视。

对于很多被父母遗弃的儿童而言，孤儿院是个尚可接受的去处：至少，他们不会像蛮荒时代的弃婴一般死于荒野。但孤儿院也仅能维持孩子们最低限度的生存而已：常年营养匮乏让他们面黄肌瘦，身高也比同龄孩子平均水平低半个脑袋；教育缺失让大部分孩子直至成年还是半文盲，根本无法参与体面的工作；缺乏有效医疗支持，很多先天性疾病做不到及时治愈，进而危及孤儿们的生命。

再者，孤儿院招募的职工都是些教育系统的劣等生；对他们而言，让小孩停止吵闹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棍棒加拳脚。如此一来，很多孩子终其一生都十分孤僻、沉默寡言；他们的衣服下隐藏着难以启齿的伤痕和淤青，那是悲惨童年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记。对一小部分孩子而言，黯淡无光的人生甚至在展开之前就已经结束：介于上述种种恶劣因素，孤儿院的儿童夭折率维持在两个世纪以前的水平，或者说，比当下高上数十倍。

而格蕾，显然是最不幸的那个。

也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父母将她遗弃于此的目的，但事实便是，她的年龄一到十二岁，便被立刻“出售”给一家企业，从此她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孩子，而是一个要靠工作养活自己的独立个体。

这家孤儿院便臭名昭著于此：其常年有着出售孤儿给各企业的传统，毕竟这是个干什么活儿都缺人手的时代，贫民家的孩子尚且需要打工，孤儿没有理由例外；但最令人气愤而无奈的是，出售孤儿所获得的高昂回报并没有用于改善任何一个孤儿的生存条件，而是被院方拿来中饱私囊，给院长那本就富丽堂皇的宅邸再添一笔不道德的色彩。

离开孤儿院那天，格蕾看到两个人在大笑：身材肥胖如圆球的那个是院长，她正拿着大笔钞票合不拢嘴；格蕾总是幻想她会变成一个气球飞上天，并且从此再也不回来；另一个身材魁梧、眼睛时不时扫过孤儿们头顶的则是来购买她和另外几名孤儿的工头；用如此低廉的价格买来大批廉价劳动力，这会让他这个月平添一大笔，无论不义与否，横财。

与之相对，孩子们普遍高兴不起来；可是作为“商品”，又有谁在乎他们的态度呢？孩子们已经十二岁，明白这场交易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他们早就从教师和护工口中了解到自己是多么廉价：童工的工资水平只有成年人的一半，却能完成成年人三分之二的工作量；更何况他们是孤儿，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因此薪资完全可以压到更低。用某个格蕾非常讨厌的护工的话说，只要饿不死，没有什么薪水是不能再克扣的；即使饿死了，也只要再买一批新的劳动力就行——那么多孩童嗷嗷待哺，收买他们的价格低如尘埃。

格蕾不情愿地走上大巴车，并很快因为困倦而沉沉睡去；等她再次醒来时，窗外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望不到头的密林取代了千篇一律的砖石大楼，却没有带来一丝生机；与她想象中不同，这片树林不是绿色的，而是呈现死一般的灰白：时值冬日，树叶落尽，只剩下覆盖着薄雪的地面和灰色的树干。恒定而遥远的嗡嗡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令孩童们恐惧地捂紧耳朵。

大巴车缓缓停下，孩子们被驱赶下车，格蕾这才知道那恼人的声音有多么震耳欲聋：同行的孩子纷纷捂起耳朵，就连工头也忍不住皱皱眉头，抱怨了一句什么。

伴随着稀里哗啦的轰鸣声，一根树干倒在大巴车后方，堵住了其退路；那巨大的树干比大巴车还要高，格蕾感觉自己仿佛变得如蚂蚁一般渺小，只要那硕大的木头稍许滚动，自己就会被碾碎。

“别乱跑！”工头扯着嗓子喊，在他的吼叫声中，孩子们瑟瑟发抖。一柄锯子塞到格蕾手中；由于她瘦弱的胳膊力气小到连举起锯子都费劲，她被安排和另一名女孩协同操作。

“你们的工作是把倒下树干上的枝桠锯掉，明白吗？！”

布置完任务后，工头挥舞着皮鞭驱赶女孩们到工位上：两个女孩隔着树干，费力地操作锯子，把胳膊粗的枝桠通通锯断。锯子的把手十分粗糙，没做多久两人的手掌心便冒出点点血红，如针扎一般疼痛；但是在工头的怒吼下，她们只得忍痛继续工作。

锯下的枝桠铺满地面，很快让两人行动困难；工头再一次对她们大吼，叫她们把枝桠集中放到搅碎机里——那是个一人多高的大家伙，发出骇人的噪音，从一个漆黑洞口吞噬孩子们投进去的树枝，并从另一侧以极高速度喷射出碎屑，落进一个硕大的漏斗里。

“小心不要被机器吃掉——我可没给你们买保险；再说，你们的受益人又能有谁呢。哈哈哈……”

两个男孩扛着一人多长的枝桠走近机器，立刻被工头一脚踹倒在地：“你们是蠢蛋吗？！这么大一根，别说不好放进去，就是放进去了，也能轻易把你们也一并卷到里面！滚去一边切成小段再回来……”

他给两个孩子各一耳光，把他们驱赶到一旁。格蕾看了眼对面的女孩，拾起几根木棍，向搅碎机走去。震动在她们脚下传递，当两人到达搅碎机跟前时达到顶峰：仿佛整个世界都臣服于搅碎机的威严之中，在它的暴烈之下瑟瑟发抖……

“快把枝桠扔进去，别挡别人的道儿！”

那名女孩向搅碎机扔出怀中枝桠，格蕾也慌里慌张地照做；但是格蕾的力气显然没有那位女孩那么大，因此不少枝桠落在搅碎机之前，而非进入那个黑洞。格蕾慌了神：她实在没有勇气再靠近这台怪兽一步，可是她更怕工头的责骂……

“别怕，我来”女孩说着，上前一步，试图从搅碎机面前拿起那些枝桠；可是她身后的孩童已经迫不及待地上交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成果……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超出了格蕾的理解能力；但她依稀地记得那个女孩的最后时刻：她以极近的距离将枝桠投入黑洞，并且被迸溅出的碎屑迷了眼睛；她呆立原地揉着眼睛，却被身后孩童投出的树枝钩住衣服；搅碎机咬住树枝一端，以极高速度卷入、切碎之，轻而易举地拽起女孩的身体，将其一并吞没；可怜的女孩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在千刀万剐之下连同衣服和树枝一并被切碎，并在机器另一侧喷出散发着血腥气息的鲜红碎屑。

惨叫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个别孩子甚至晕倒在地。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工作首日即悲惨死去，却无能为力；格蕾哭得最为伤心，她懊悔于自己害死了那个女孩，她们才共事了一个下午，格蕾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就连工头也忍不住捂住脑门，却不是为女孩的惨死而悲伤，而是为公司的损失感到痛惜。

投入林场的工作已有一段时间，格蕾又遇见一个灰白色的男孩；他只有一套灰色的衣服、一顶深灰色的帽子；他的皮肤亦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让人不免联想起死人。就连工头都对他大吼大叫，称若他再赖床，就把他扔到死人堆里去。

“其实我并没有赖床”在一场短暂的休息间隙，男孩对格蕾说。“我起得比别人都早呢，只是离开宿舍比较晚；同宿舍的大叔把我当他们的洗衣童，我要是不起早点，会被他们狠揍一顿”

格蕾扑哧笑出声来。

“你呢，同宿舍的阿姨会欺负你吗？”

“很少……”格蕾小声说，像是对此事感到害羞：“但她们会带男人回来……赚钱什么的”

“那种事情很不好，你千万不要学”男孩突然变得郑重其事。

“当然，我不会学的”

“你攒了多少钱？”

“基本没攒下多少，我总是花的很快……”

“这可不行！”男孩说，“你得为未来做打算”

我真的会有未来吗？女孩盲目地看向远方；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灰暗。

“看开些”男孩抚摸她的肩膀：“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世界，也许能回到城市里呢！说吧，回到城市里后你想做什么？”

“也许……我会去找父母”

“我是说工作”

“……没想好，也许找些轻松点的吧”格蕾翻转手腕，看着已经伤痕累累的掌心。她忽然感觉心中一紧：这种感觉经常出现，她总以为是被孤儿院教师惩罚留下的后遗症，便咬紧牙关没有在意。

“那一定很痛……”男哈有些忧愁地看着格蕾的双手，忽视了她额头正分泌出的细微汗珠：“你为什么不申请调来锯木部门呢？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工作了！”说罢，他拍拍身边的油锯；格蕾有点害怕那个怪物：飞快转动的链条能磨碎树干，也能轻易切开血肉——在工作首日目睹陌生女孩的惨死后，她本能地抵制一切会飞速转动的机器。

“我力气太小，工头说我不适合……”格蕾有些虚弱，但好在疼痛已然过去，她逐渐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和呼吸。

“那好吧……我去工作了，晚些再见！”男孩站起身，拿起身边的油锯向林场深处走去；不久后哨声响起，示意短暂的午休时间结束，格蕾收起饭盒也拿起锯子走向另一个方向。男孩的话在她依然稚嫩的心中回荡：如果有机会回到城市，她会做些什么呢？

……

现在和格蕾合作的是另一个脾气非常暴躁的男孩；他总是催促格蕾动作快些、再快些，以赶上工头要求的工作量，而丝毫不顾及她已经疲惫到极点这一事实。只要格蕾稍微表现出不耐烦，他便对格蕾恶语相向，甚至用锯下的枝桠敲打她。迫于他的威胁，格蕾不敢向第三者倾诉——再说，又有谁会听她的倾诉呢？同在林场工作的工人？他们被繁重的工作压得直不起腰，没人会为她打抱不平。工头？哼——在注意到格蕾稍许出众的长相后，他总是想方设法把她叫到自己身边，然后对她图谋不轨。那个男孩？每天与他相见的时间不过寥寥数分钟，自己跟本没有机会和他完整讲述自己遭受的不公；就算和他说了又能怎样？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工头压迫工人，工人压迫孩童……她是整个压迫链条的最底层，永远都没有翻身那一天的。

高耸入云的树干随着哗啦啦的木芯破碎声倒地，砸在地面扬起一阵雪雾。拖拉机拖着树干到堆放场，工人们一拥而上开始清理枝桠。格蕾抢不过那些大人，只能到角落里处理较小的树枝；这一举动气坏了与她合作的男孩，他暴跳着要求格蕾抢回属于自己的位置。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格蕾带着哭腔哀求；只见男孩正费力地掰动树枝——她知道，他又要打自己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男孩说着，拖着一人多高的树枝向格蕾走来。格蕾惊恐地四下眺望，却找不到任何看向此处的目光；她慌不择路地后退，直到被一根小腿高的树枝绊倒。

通常而言，被绊倒并不会造成多严重的伤害：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其下更有肥沃松软的泥土层作缓冲，即使从高处跳下也不容易摔伤；可是格蕾今天的运气恰巧差到了极点：她向后伸出支撑身体的右手刚好按在一根插入地面的断枝上，锋利的树枝断口扎穿女孩瘦骨嶙峋的手掌，剧烈的疼痛瞬间占满了她的全部思维。

格蕾惨叫着试图抽出手，却因为牵扯伤口而弄得伤势更加严重；疼痛终于迫使她停下，而惨叫声也终于起了那么一丁点作用：距离她最近的几名工人前来查看情况，发现是格蕾受伤后，纷纷发出啧啧感叹声，但无一愿意上前帮忙。

工头过了好半天才过来，此时格蕾的右手已经血流如注，她脸色苍白、浑身冷得发抖，几乎快要昏死过去。而那个害她摔倒的男孩，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流血，好像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一般。

“求求你，救救我”格蕾哭着对工头说，她真的很怕死，前所未有地害怕。

“我会送你到医院”工头大吼着说，“但你得自己出医药费——我可没有闲钱给你买医疗保险！”

简单包扎后，格蕾随返城大巴来到医院。由于大量失血，她的脸色前所未有地苍白，呼吸、心跳急促，体温也下降到十分危险的境地，以至于医生都惊讶于她顽强的生命力。好在医生们的医术足够可靠，短短几个小时便将格蕾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右手因受伤过重而难以恢复，医生们选择了最简单的处理方式：截肢。

见格蕾从麻醉中缓慢苏醒，护士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转而照顾其他病人，没有再给格蕾一丝一毫多余的关怀。但格蕾并不感觉多么悲伤，她的整个人生都是如此，再被忽视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格蕾环顾四周：这家医院的环境差得简直像是孤儿院的翻版：墙皮脱落、灯光昏暗，天花板布满蜘蛛网，似乎许多年没有清理过；药品苦味、霉味以及轻微的尿骚和血腥味混合起来钻入鼻腔，足以令人头晕恶心。但格蕾早已习惯这样的环境：在她人生的前十二年，每天面对的都是如此，有时还要加上足够令人短暂失聪的婴儿吵闹和教师叫骂呢。

格蕾感受到右臂的瘙痒，她举起右臂，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消失不见：右手腕上缠绕着层层绷带，被出血浸透成瘆人的暗红色，而原本应该是手的位置空空如也。那可是她的惯用手，工作、生活乃至吃饭全都依赖于此，不知道往后的生活将会多么艰难。

疼痛再一次攀上格蕾的身体，比以往来得都要剧烈、也比以往间隔更短。格蕾已经习惯于自己忍受疼痛，因此她没有呼唤护士——很有可能就算她叫了也不会有结果，反而会招致后者的嘲讽；这在孤儿院可是常态——只是自己缩在病床里默默发抖、流泪。她很早就学会了不再为疼痛而哭泣，因为那样只会招致教师更加严厉的责骂。只有很少几种情况会让她流泪，如今便是其中之一：她害怕自己受伤太重，再也回不到林场，再也见不到那个男孩。

他虽然苍白，可却是我的希望啊。格蕾努力回忆男孩的面容，在疼痛的怀抱中睡着。

……

虽然从未被告知病情严重程度，而且她只字不识、无法自行阅读病历，但格蕾能从周围人的态度中略窥自己的处境。医生、护士往往会在交谈中快速瞥她一眼，然后背过脸去，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好像她已然病入膏肓；同房病人也如此，冷漠得如同石头，甚至会主动忽略她的请求，因此她只能自行解决生活上的难题。对刚刚经历过手术而极度虚弱的女孩而言，这些难题甚至包括下床和上厕所。

但格蕾不会怪罪他们，因为她很快便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多么绝望的环境中：和她同住一间病房的都是付不起钱的穷人，医院不会为他们提供医疗救助，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死亡。病人尚且自顾不暇，又有谁会在意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小姑娘呢？操心她的生死只会带来麻烦，还是让她孤独地死去为好。可格蕾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难道她的病真有那么严重吗？可是，她还很年轻啊！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不知过去多少天，格蕾终于绝望地了解到自己的处境；在她的反复请求之下，一名医生亲口告诉她，她的情况非常不乐观：她的病属于一种十分罕见的血癌分支，即使辅以最先进的医疗手段，生还概率也不高。至于到底有多高呢……格蕾提出问题，却没有得到答复。她看得出来，医生正极力隐瞒着什么，便没有继续追问。

“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怎么可能奢求那样珍贵的医疗资源呢……真不好意思告诉你这么残酷的事实”医生说着拍了拍格蕾的脑袋，女孩扭头看向医生，却发现他的眼神仿若在道别。

“不过别灰心，小家伙”医生补充道，“过些天，全国知名的医学专家，戈尔博士会来这里巡诊，在她那里你一定有机会得到治愈。所以，不要放弃希望，好吗？”

格蕾心中燃起一团火，她乖巧地点头，答应医生：

“我不会放弃的”

又是一个夜晚，格蕾恐惧到无法入睡：不仅出于身体深处的疼痛，也因为白日所见：一名老妪被蒙上白布送出病房，毫无疑问，那意味着她死了。前一个晚上，她呻吟了一整夜，吵得格蕾睡不着觉；可谁曾想那是她的最后一夜。若早知道她今天就会死，格蕾觉得自己应当对她宽容些，毕竟她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别人，甚至是自己子女的关怀……

缅怀完老人，格蕾突然担心起自己来：将来的某天，自己也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吗？自己的尸体又会被如何处理？她还没有准备好去死，至少不是像现在这种惨兮兮的样子。格蕾只能缩在被窝里默默祈祷：让我再见那个男孩一面吧，他是唯一愿意施舍与我爱和温暖的人了。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声音连身上薄薄的被子都无法穿透，不会有人听见她的。

出乎她的意料，奇迹降临了：在她瑟瑟发抖拒绝入睡的时候，男孩蹑手蹑脚地溜进病房，坐在格蕾身边，紧抓她的肩膀。女孩瞬间打起精神，惊喜得快要哭出来。

“你怎么来了？”格蕾有气无力地说；她努力坐直身体，但虚弱迫使她作罢。

“我从工头那儿打听到你的消息，然后自己一路走来城里，找到你的医院……别担心，我好得很，腿脚也不累；哈哈，你都不知道那些护士多么烦人：她们想方设法阻止我进入病房。可是她们怎么挡得住我呢——”说罢，男孩展示手中的钥匙串；借着微弱的灯光，格蕾看到一些小长棍之类的东西。

“撬锁用的，嘘！可不要和别人说哦”

“你真聪明，还学会了撬锁”

“你要是想，我也可以教你”

格蕾摇摇头：“我恐怕学不会了……”

男孩的神色变得忧愁：“说说你的情况吧”

“听上去很不好……可是我不想死！我好害怕……”

“别怕，有我呢，我会想办法的”

“你怎么会有办法？治病要很多钱，可我根本没有钱……”格蕾顿了顿，因为她分明看到男孩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难道你要……偷窃？那可是犯罪！”

“不，不要那么想，我不会去偷窃的；但我一定能找到方法帮助你，请相信我，好吗？”

格蕾感激地点点头；男孩从床上拉起她，与她拥抱——这是格蕾第一次感受他人怀抱的温暖。但可惜已经为时太晚，她虚弱得根本无力搂住男孩的背部。

“你瘦了不少，一定没吃上什么好东西吧？我带来了些零钱，你可以用它买些好吃的”

男孩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钢镚，散落在格蕾身边；随后他意识到格蕾的右手已经截肢、不方便收集零钱，便又把它们整理后叠起来放到女孩左手手掌里。

“还有花朵！”男孩说着拿出藏在衣服里的花，花瓣洁白，但是被衣物压得有些打皱；“我只听说过给病人送花是好的，却不知道该买哪种，所以我挑了个最便宜的——我也只能买得起这些，实在是不好意思，请不要嫌弃……”

格蕾已经感动得要哭出来，她再一次紧抱男孩的身体，随即泪如雨下；毕竟这是她生平唯一一次收到礼物。

“我要离开了，照顾好自己！”缠绵几分钟后，男孩从她怀里挣脱开来；他挥别格蕾，把门打开一条缝，离开得如进来时那般无声。

男孩果然有办法：他离开后只过了两天，便有一群正装革履之人来探望格蕾；其中一个扛着一台大到夸张的摄像机，格蕾只见过一次这种东西，那是孤儿院拍摄宣传片时使用的。

“您好，格蕾布勒小姐，我们是在野党‘工人与农民’济贫部委员，经由塞斯先生要求，特此前来提供帮助”其中一名来访者说到。

“叫我格蕾就好”听闻有人称呼自己的全名，女孩颇有些害羞，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粉红色。她扭头轮流观察几名来访者，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紧张，看摄像机”发言的那名来访者又说，格蕾这才想起来看向那硕大的黑色机器。初次接受采访，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直到来访人员提示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格蕾小姐，介意与我们谈谈您的病情吗？只有充分了解您的现状，我们才能……”

“可以”格蕾艰难地打断来访者的话，“但是我想知道，塞斯先生是谁？”

“看起来是个与您年龄相仿的男孩，自称是您的临时监护人——请容许我的好奇，他是您的兄弟，或者什么亲戚吗？”

格蕾摇摇头。

“明白。有这样的朋友，您的人生可谓幸运……现在，能告诉我有关您自己的病情了吗？”

格蕾指了指床头，那里放着她的病历；来访者中一名女子拿起病历简单翻看后皱起眉头，向发言者耳语几句。

“我理解您的处境，相信您一定十分渴望生存，对吧？——也许我部资金不甚充裕，但我们会竭尽所能提供帮助；我这就为您垫付住院和基本治疗费用，好让您过得舒服一些；至于不足的部分，我们会尽快筹集，请稍安勿躁”

格蕾有些担忧：“你们对我这么好，可我要怎么……”

“不不不，小姐，请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党的职责是帮助每一个身处困境的劳动者，无论年龄、性别或者职业，这并不需要你们付出什么，作为弱势群体，你们理应享有受到社会照顾和救助的权利……”

“谢谢你们”格蕾激动得要流泪；但是又一股疼痛阻止了她起身接受与访客的握手。见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来访者们知道是时候离开、将她交予医生了。他们关闭摄像机、依次与格蕾道别，然后安静地退出病房。

短暂的探访结束，格蕾激动的快要哭出来：她真的有如此幸运？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几天前，她还是个已经被放弃、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可怜女孩，可今天，她却着实是个幸运儿，将会得到救治和照料，有活下去的机会……

若能再见到那个男孩一面，我该用什么报答他呢？怀着对男孩的感激之心，格蕾沉沉睡去，忽视了同房病人投来的嫉妒目光。

戈尔博士的私人飞机降落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这本来会是一场轻松的学术报告之旅，但不久前上报的罕见病例打乱了她的计划。

“白血病罕见分支？……”戈尔博士阅读着患者的病历，随后闭目作沉思状：“你知道即使辅以最先进的治疗手段、有匹配且充足的骨髓和干细胞供应，其生还概率也不超过五成吧？”

“我知道；但总得给孩子一个机会吧？”坐在对面的助理有些无奈；她知道戈尔博士的作风：若成功率太低，她甚至不会接管那个病人。

“再说，工人与农民……”助理顿了顿；她看到戈尔博士眼中的不悦，赶紧解释到：“我是说那个在野党；那群讨厌的泥腿子已经把她的经历告诉媒体，现在全国都指望您能救她一命呢……”

“你在威胁我吗？”

助理低下头去，避免与博士目光交汇：“绝对没有那意思”

戈尔手一挥，把格蕾的病历丢回助理手中：“电话告知那家医院，我要就此召开研讨会——不过在开始之前，我要见那个女孩一面”

随后，她向助理挤挤眼睛：“另外，你知道该怎么做……别让我久等了”

那伙儿人来拜访后，格蕾的处境果然得到改善：她得以住进单人病房，得到医生和护士的照顾。一些仪器摆在床边，各种管线接在她的胸口和手指，密切监测她的生理状况；仪器发出的声音有些吵闹，好在医院提供了足量的镇痛药和安眠药，让她能安然入睡。不得不说，这是格蕾生平睡得最安稳的一次，恰到好处的室温、柔软的床垫，伴随着在血管中缓缓流淌的安眠药物，格蕾多日来的疲惫和恐惧一扫而空，她仿佛回到妈妈身边，躺在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怀中，不用担心人世间的一切危险和操劳……

昏睡中的格蕾被一阵温柔的女声唤醒，等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这一觉睡了足有十多个小时，墙上的钟表显示现在已是次日中午时分。格蕾好奇地四下眺望，想了解自己所在新病房的环境：和之前昏暗肮脏且拥挤的房间相比，这里显得整洁、明亮，四壁绘有浅色装饰，看上去赏心悦目；这也是格蕾第一次在生活中看到彩色。

好美啊……格蕾感叹道，随即看见唤醒她的女人；她又一次转不开眼睛，因为无论以怎样的审美评价，面前的女人都绝对算得上是个美人儿：身材高挑纤细、面容清秀，一袭白大褂干净得仿佛在发光；脸上圆圆的金丝眼镜框住她皎洁的双眸，一对瞳孔清澈得仿佛直通内心。如此赏心悦目的人出现在病人面前，总是能引起他们的好感；格蕾也不例外。她感觉仿佛正在目睹天使降临人间，而自己即将得到治愈。

“你好，小家伙”就像她的面容一般，女人的声音也一样透彻：“我是戈尔博士，肿瘤科学专家”

“博士，你好”格蕾虚弱地说。

“可以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吗？”女人向她伸出手。格蕾迟疑几秒钟，向女人伸出自己的左臂——还完好的那只手臂。

女人仔细端详，在女孩的手臂上发现无数个微小的淤血斑；她轻轻按压之，并且密切观察女孩的表情变化：果不其然，女孩皱起眉头，流露出厌恶的神情。这通常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白血病患者总会出现此类症状，而疼痛亦总是伴随而生。

但对这个病例而言，她的皱眉给了戈尔充分的理由：看啊，看她那厌恶的表情，她不想承受治疗的痛苦，她渴望平静地死去。随即女人又对女孩开展更深入的检查：她命令女孩掀起衣服、挽起裤腿，检查她的躯干和下肢，并在女孩身上发现更多她已经无可救药的证据：眼底出血、内脏硬化、关节肿大且伴随剧痛，一切证据都指向她的病症已然进入晚期，至少，癌细胞已经扩散。博士不准备在这个必死的孩子身上浪费更多精力，于是她草草结束检查，并微笑着和格蕾道别：

“再见，坚强的小家伙；我会和同事们交流你的情况，制定最符合你福祉的治疗方案”

“你的意思是，‘工人与农民’为了博取同情心，伪造了格蕾布勒的病情严重程度？”

“是的，这正是我的诊断结果。他们想借此把我留在这里，至于目的？我猜不透，我想各位也没有必要猜透……”说罢，戈尔站起身，“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处置那个病入膏肓的女孩，是让她继续保持希望并忍受痛苦，直到死亡不可避免地降临；还是加速这一过程，进而免除她的痛苦？”

“在后一种方案中，至少她的痛苦被解决了”一名医生发言道。

“我们要解决的是病人的痛苦，而不是病人本身！”另一名医生反对。

“但后一种方案确实高效得多”第三名医生加入讨论，“人们需要更高效的医疗系统；如果我们放弃那些出的起钱的病人而救助一个毫无社会资源的人，医疗系统的信用会崩溃”

“我想不明白救人怎么会导致医疗系统信用崩溃”第四个医生随即反驳，“难道您认为，无视甚至伤害一个最孤立无援的未成年人，就能保住医疗系统的信用？！……这简直就是粗暴的非法注射死刑！”

“首先，请设身处地地思考”戈尔轻叩桌子，“若您的家人需要相同的医疗资源，您还会这么急迫地要求治疗那个女孩吗？记住，她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会为她感到悲伤。其次，注意用词：那叫‘安乐死’，意味着整个过程没有任何痛苦”

小说相关章节：死孩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