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来田径社正式复社的消息，说：他们问我要不要回去。你祝贺他终于能了却一桩心事，一边阴郁地想象龙司重返社团的可能性。世事无永恒的道理你再清楚不过，怪盗团总有完成使命的一天，从此大家各奔东西，你唯独不想龙司离开。这种卑劣又难以自拔的想法让你差一点打翻茶水。你预感到变化将要发生，却说不清那是什么。

　　你自以为足够了解龙司，可他总能出乎你意料。你知道他对田径的热爱，故作镇定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还用问吗，你这笨蛋！当然不回去。”龙司说。一旦扯上自尊心，龙司就变得格外不坦率。之后他却和你承认他的软弱，你父亲说露怯等同于认输，然而你们并非竞争关系，你已经不战而胜。他在向你忏悔，说自己害怕面对社员鄙视的眼神，说自己一时犯蠢因此失去容身之处。龙司说了太多感谢你的话，你没有半路抛弃他，还帮他解决问题。他喋喋不休的正是他所畏怯的，怕被丢下，怕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他完全不懂自己说的话意味什么，你想，面上不显山露水。

　　你明知故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从一开始只有你会听我认真说话啊。”龙司诚恳地说，眼神真挚。你向龙司抱以微笑，他果然什么都不懂。

　　后来你们在顶楼聊天，龙司告诉你，他只愿意和你说他害怕。“肯定不能跟大家说啊！”他振振有词，“摩纳那家伙要知道了绝对会笑我！其他人的话，要是我这个冲锋队长都害怕了，他们也会很慌张吧？”

　　“的确，”你说，“我已经见识过龙司最难看的样子了。”

　　“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时候？”他尾音上扬，一股威胁意味。

　　“太多了。”你竖起一只手掌，弯曲拇指，“像是跪在鸭志田面前挨骂的时候，”再弯起食指，“还有被田径社的社员打的时候……”你还想弯第三根手指，龙司急忙过来掰你的手：“好了好了，给我停下！不要让我想起那些丢人的记忆！”

　　你表现得相当纯良：“明明是你先问的。”

　　十一月你死去一次，是同伴的协助让你复活成终日穿连帽衫游荡的幽灵。你的死被电视和网络大张旗鼓地宣报。如此年轻却自毁前程，评论员如是说。你还没开口，惣治郎先对着屏幕发出冷笑：“净是些哗众取宠的家伙。”

　　你吃掉最后一口咖喱，将空盘往他的方向一推：“我出门了。”

　　“别被人看见了，毕竟你——”

　　你笑着续上他的话：“是死人。”

　　“小鬼。”惣治郎摇摇头，捞过你留下的那只脏盘子。

　　你在看清狮童正义面容的一瞬间就认出了他。

　　你原以为前科不能再束缚你，将过往当做发生在另一人身上的故事，新加入的成员想听，你就平平淡淡地告诉他们，听过也就作罢。龙司连次日测验要考的单词都能忘得彻底，却一直替你记着这笔烂账。

　　“你应该还有话要对我们老大说吧？”狮童败局注定，龙司站在你身旁说。

　　对不起。狮童趴在地上呜咽，对不起，我会接受制裁，我会……你不想再听下去，知道这就是结局。

　　狮童的暗影朝你们屈膝，现实的他仍在试图扭转局面。游轮倾覆，咸水倒灌进极尽奢华的舱室，迅速而毫不留情地淹没铜臭味，也将葬送你们。硝烟和火花此起彼伏，火光冲天，救生艇仿佛遥不可及。龙司说他要去放下船，你们惊讶地望向他，一时之间忘记了呼吸。

　　太多话涌到你嘴边说不出口：腿真的没关系吗？可能还有其他的路……你们身处汪洋中的唯一一艘巨轮，而它行将沉没，这话连安慰的作用都起不到。你没能拦住龙司，船舱歪斜，你和佑介忙着帮其他同伴登上平台，只来得及看他用体重带下操纵杆，小船顺利地落进水里。

　　你们开着船朝他靠近，你的视线没离开过他，心想还好虚惊一场。虚惊一场是个过于奢侈的词汇，你们的高兴、骄傲、敬佩，在爆炸吞进龙司的那一秒转变为滔天的诧异和慌张，呼喊后是死一样的安静。碎片和尘屑虚浮在海水之上，大家都不说话了。

　　我不该让他去的。你想。飞溅的爆炸碎片也许划破了你的嘴，也许没有，但你真切地尝到血腥味。

　　失而复得无法平复你的心悸，龙司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让你更加恼火。你多清楚他是个不长记性的大笨蛋，鲁莽又缺心眼，危机当前甚至不会稍微躲一躲。不出半个月他就会把今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仍有可能在后续行动里一头冲进危险，你们会再度失去他。

　　龙司关于自己冒险行为的辩解未能彻底说服你，反而让你心里那团平静燃烧的愤怒更盛。你从来不是记仇的人，却想报复他的过度自信。凭什么觉得自己每次都能平安无事？凭什么不听别人的话？一人千面，只要你想伪装，你就能进入状态。你勾起笑容，仿佛真的原谅了龙司。“所以我才拿你毫无办法。”你说，这是真话。

　　你并不想让龙司舒服地度过今夜，把一切抛诸脑后。他也该品尝你的煎熬，在长达几分钟的死寂里被胡思乱想和失控感来回磋磨。你长久注视他，最后说：“我喜欢龙司很久了。”龙司瞳孔骤缩，已然僵在原地，唯有眼珠骨碌碌地转，费力理解你说的每一个字。

　　你欣赏够他的表情，转身走进车站，想：从头到尾回忆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然后他会明白他有多重要。你给的惩戒一点也不过分，一句话而已，和大家的物理关心相比甚至非常温柔。这股怒气支撑你回到家，在泡澡时随着水汽一并蒸发。你被怒火挟裹的头脑总算醒过来：我都说了什么？你想你真是幼稚透了，一点也没有领袖的水准。龙司刚死里逃生，身为团长，你至少该安慰他，批评和表白也该留到他睡个好觉后再说。

　　你的手在热水里划出细小的漩涡，龙司就是那个漩涡，从你们相遇之初就如此，你触及边缘，然后再也无法脱身。你能做到游刃有余是因为事情都照着你的预想发展，可龙司身上充斥着不确定性，你讨厌这种随时可能失掉他的不安，像按既定路线航行的船突遭大雾。后夜祭失败的试探在前，没有怒气加持，你或许永远不会再为自己开口。你不像龙司认定的是十全十美的完人，你会迷茫，会焦躁，暴怒下会萌生狂热的念头，也会后悔：后悔这么做了，后悔没早点做。

　　可是现在，选择权被你亲手让渡出去，你以为自己要输给他，不战而胜的人将变成龙司。你真心实意地承认，你果然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同样夜不成眠。第二天龙司来找你，你只觉得局促，但你们终归是打成平手。

*

　　双叶向你报告她的高中生活。莲，我告诉你噢！她在信息里写，有同学主动和我说话了，而且我回答得很好。

　　你回复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头发的颜色是不是天生的，我说当然是啦。

　　同伴每周都和你分享自己的生活，你知道杏要跟哪间杂志社长期合作，佑介下一幅作品的题材，春的连锁咖啡店将推出新品，真凭借口才和气势征服辩论社。龙司过得也不错，尽管他没有回田径社的打算，可还是答应去给社团新人做指导。“别小看我啊，我以前在社团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能调动气氛。”龙司在电话里嘀咕。

　　这你当然知道，你早已见识过。你问：“这算是在学校找到乐趣了？”

　　“算是吧，被人叫坂本学长的感觉还是很爽的。”他说。

　　“喔，”你笑吟吟地喊，“坂本学长。”

　　龙司的嗓音听起来相当懊恼：“不是说你！”

　　期中考试前流行起向恋人或暗恋对象要一支笔求取好运的风潮。竟也有人来向你要，你温和地拒绝了：“抱歉，有人预定了。”

　　课间，前桌同学扭过头，半烦恼半炫耀地说自己又丢了根笔。你整理发下来的习题纸，用回形针别好，漫不经心地回应：这样啊。反正他也没给你发表评论的机会，自顾自说着话。你和身边人都保有分寸，不远不近的距离最好。放课后走出教室，没人突然从身后扑上来把你和摩尔加纳都吓一跳，没人在人来人往的楼梯间里问你今天去做什么，被婉拒后又郁闷得让你感觉自己是个寡义的坏人。

　　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你的名字出现在成绩单榜首三次，该为考试烦恼的是龙司。你在学校图书室自习到傍晚，放学路上人影稀落，落日缀在天际，渐长的虫鸣让黄昏变得喧嚣。穿运动装的大叔牵着小狗走过，提着菜篮的主妇急匆匆地回家，小学生嬉笑打闹着越过你。河水潺潺流动，白色的鸟藏进一人多高的水草里。

　　包里的参考书和文具沉重地坠着你的肩膀，你调整背带，脚步越走越快，渐渐奔跑起来。夏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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