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再保持沉默，在小皇子查士丁尼话音刚落下后，连忙开口磕磕巴巴的说道。

“格，格，格林·辛加，来自巴比伦镇的哥布林。”

见我回了话，小皇子查士丁尼翘起腿随性地坐到茶几后的红色沙发上，黑发女仆柯罗伊则笔直地立于沙发之后。

“格林·辛加，听起来倒像是个人类的名字。”

小皇子查士丁尼口中看似随意的一句评价，却如同神射手射出的弓箭般，精准命中了我的心底潜藏着的夙愿，让我的心不由得对这名第一次见到的人类产生了亲切之感。在听到这样的评价后，我嘴唇微张，刚想说些什么又被玛娜临走前对我叮嘱的那句话憋了回去。

（胡说八道的话，你肯定会被即刻斩首哦~）

尽管我没有发出声音，但脸上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已然被小皇子查士丁尼收入眼底。

“原来是这样啊，你果然在憧憬着成为人类啊，这让我想起了摩恩神和有翼石像的故事。”

小皇子查士丁尼所说的是《摩恩经》中记述着的一个典故：一座无名的有翼石像渴求着名字，那名字就仿佛灵魂一般将赋予这座石像无休止的活力，让其能张开翅膀在这世界上自由翱翔。有一天，慈悲的摩恩神看到了这座雄伟的石像便赐予其一个名字，名字赋予了石像灵魂，让其活了过来。在翱翔于天际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之后，那座活体雕像回到了摩恩神面前，自愿折断了双翼，以守护神的身份永久侍奉在摩恩神前。

‘你喜欢那个故事吗，‘辛加先生’？’

小皇子查士丁尼将我的名字带上了先生二字，这让我感受到了莫大的荣幸。倒不是因为对方贵为皇子——那时我也不知道皇子到底有多么尊贵，而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有第一次见到的人类愿意用这个带着尊敬意味的尾称称呼我。我的确很喜欢这个故事，此刻我觉得我和那只渴求灵魂的石像鬼一样，也渴求着他人认可我潜藏于内心深处的‘人性’，而今日我终于也遇见了自己的‘摩恩神’。

我用力点头，脑中充斥着兴奋，丝毫不再在乎进门前玛娜的警告，大声回应道：

“喜欢！”

“这是你的毕生梦想？”

“是的！”

“你愿意为之付出什么？”

“一切！”

“那么为什么，你为什么渴望成为一个人类？”

“柯蕾娅——”

小皇子查士丁尼亲切柔和的问询让我进入了忘乎所以的愉悦之中，不知不觉间，我将我此刻内心中最深的渴望呼号而出。

（柯蕾娅，柯蕾娅，柯蕾娅，柯蕾娅，柯蕾娅，柯蕾娅，柯蕾娅，只有——柯蕾娅。）

当我意识到我将一切内心隐藏的秘密都在不知不觉中对小皇子公开了的时候，‘柯蕾娅’这个名字已经呼之于口。

说出这句话后，我呆若木鸡，我难以想象我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类说出内心最难以实现的渴望。小皇子查士丁尼就像是有着’了解每个人最渴望的事务’这个超能力一般，让我所有想法在他面前展露无疑。我无话可说，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着小皇子的下一句话。

“辛加先生，能进行刚才这样的对话我很满足。”

小皇子查士丁尼如是评价道，这个评价让我的魂又附着回了身体，睁大了眼睛，忍着怦怦跳的心脏，仔细听着他的下一句话。

小皇子查士丁尼满意地倒在沙发柔软的靠背里，抬起手捻了一个响指，像是做出了一个轻松的决定一般。

“效忠于我，我便允诺让你获得可以配得上柯蕾娅小姐的身份——成为人。”

我已经完全相信了他会满足我的愿望，由此我的嘴唇激动不已，哆哆嗦嗦地开了口：

“谢谢你——”

一直沉默着立于小皇子身后的黑发女仆柯罗伊用不容置疑的话语将我的话语打断了。

“是‘殿下’！”

‘殿下’，这是个从没听过的词汇，但在目前的情景下我立刻理解了这个词汇的意思和用法，赶紧改了口。

“谢殿下——”

“谢恩要拜服在前！”

我无视着一条伤腿带来的轻微刺痛感，毕恭毕敬，心悦诚服地附身跪拜，虔诚地将额头紧紧贴于地面。

“感谢殿下！”

如此施礼一番后，小皇子查士丁尼吩咐道：

“辛加先生，请平身吧。柯罗伊，准备马车，辛加先生将会和我一起去‘最后一枚硬币’。”

小皇子离开城堡走上街道所使用的仪仗队并没有很浩荡，除开开路的六名骑士外，只有驾驶着马车的女仆柯罗伊同殿后的四名男侍从。相比于狮鹫车，这辆马车的装潢并没有那么奢侈豪华，车厢甚至比给讨伐团坐的狮鹫车更窄小一点。就仿佛经过精妙的计算一般，这样的巡视队伍走在城堡前大街上既不会堵塞交通，也不会显得太寒酸。两侧的衣装华贵的行人和风格典雅的商铺丝毫不会受到仪仗队的影响，可即便如此，他们一见到马车上的金色狮鹫旗帜，就主动地街道两侧让出更大的空间，同时恭敬地向马车行礼。这些行礼的人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这说明他们是从心底欢迎着车上他们的领主大人，而实心实意地表示敬意。

“摩恩神庇佑你，格拉瑞斯大人。”

“四皇子，愿你长命百岁。”

“喂，姐妹，快看啊，是小皇子查士丁尼!”

“喂，谁叫你直呼大人名字的！”

“哎呀，没关系啦，大人喜欢我们这么叫他，小皇子，小狮鹫什么的。”

在城堡前大街的一路上，这样的溢美之词如同海水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作为哥布林，我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也觉得他很善于笼络人心，可我依然没能想象到他在他的领地上有多么受人欢迎。行礼，欢迎的人群吵闹声直到马车走出城堡前大街一段距离后才渐渐平息。小皇子查士丁尼终于得以收回举得有些麻木的右手，随后拉上了马车的丝质窗帘。

“您还真受欢迎呢，殿下。”

面对这可以实现我愿望的小皇子查士丁尼，同时也为了掩饰我面对他时的局促不安，我回忆着索菲亚谄媚的样子，努力模仿着那个我最讨厌的表情，如是恭维着小皇子查士丁尼。

“这些都是有名有姓的老牌贵族了，他们喜欢我，是因为我能实现他们的愿望，就这么简单。”

小皇子查士丁尼的话轻快而干脆，亲切而真诚，他似乎并没有拿我当做一个刚认识的异种族来看待，而是当做了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他看向坐在对面的我说道。

“就和你一样。只是因为我答应你实现你的愿望，你就愿意拿出那样虚伪的表情不是么？”

我脸上的赔笑僵硬住了，俩家一阵一阵的发热，万幸现场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不然我一定会捂着脸躲起来的。

“殿下，我——”

“没关系，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辛加先生你大可不必做出刚才那样的行为。对我来说，寒暄或者恭维都只是废话，只会平白无故的消耗我积攒下来的宝贵精力，因此我希望你尽量放松下来，不要表现得太虚伪了。”

我舒缓了一下表情，安抚了一下心情，最后放松了一下身体，让自己整个都卧进座椅靠背的柔软靠垫里。整个人倒成了一滩烂泥，坐姿应该算是极其不雅。

“大概这样的感觉，殿下？”

“也不是不行，但是平日里你见到柯蕾娅小姐也是这副德行吗？对了，就和柯蕾娅小姐相处时的样子一样价就好了。”

我赶忙挺起身体，坐得规规矩矩的，表情神色如常，不再有任何谄媚，怕马屁的想法。

“嗯，这样子好多了，辛加先生。”

“殿下您满意就好。”

“话说回来，辛加先生，你这么憧憬着人类的身份，那在你眼中人类是什么样的呢？”

“人类啊——”

我仰起头回忆着我生命中了解过的每一个人类：

我回忆起出生那天，在索菲亚修女的委托下，我差一点就死于那名为薇儿的女忍者之手，万幸柯蕾娅救下了我。

我回忆起在巴比伦镇生活的日子，索菲亚修女只当我是个奴隶，镇上的人们更是视我为空气，弗伦领主也当我是个会说人话的道具，万幸柯蕾娅一直将我视为朋友，时不时来探望我。

我回忆起被阿卡纳团挟持，在逆之塔里差一点就小命不保，万幸柯蕾娅三番五次即时伸出援手，甚至不惜自己受伤也要保护我和慕斯——保护我们两个跟人类没什么关系的异种。

我每次回忆起人类都只会想到他们的残忍，刻薄，冷漠，恐怖，但每一次我都会想起柯蕾娅对我的百般照顾。对我而言，人类世界的确存在着太多的黑暗与恐怖，但柯蕾娅就像一束坚定的光，将黑暗照射出一条狭长的小路，这条狭窄的小路或许不够让我体面的生活，但她的竭尽所能已经足够允许像我这样的弱者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

我依然相信还有其他的人类和柯蕾娅一样会平等对待每一条生命，给与他们生存的机会，发展的机会。也因此，在思索良久后，我开口说出了我蹩脚的想法：

“人类是个很危险的种族，但人类里也有柯蕾娅小姐那样的人；相比之下，哥布林和人类一样危险，但哥布林里不会有柯蕾娅小姐这样的人，即便有，也会因为过于善良而被其他哥布林立刻杀掉。因此人类做到了很多哥布林所做不到的事情，或许殿下您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这样的城市，这样的城堡，哥布林自己是造不出来的，造出来了也没有哥布林会去保护它，因为没有像柯蕾娅小姐那样的哥布林。”

“我很吃惊啊，辛加先生，你居然会是个理想主义者，看来柯蕾娅小姐在此前将你保护得实在是太好了。你说哥布林无法创造城市和城堡，是差在’没有善良的哥布林’这里了吗？你觉得仅仅凭借善良就足以驱动人类了吗？嗯——现在应该快到商业街了，你看看窗外吧，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小皇子查士丁尼再一次伸手撩开了车窗的丝质窗帘，我藏在阴影里，向外看去。

这里的街道要比城堡前大街的街道还要宽阔一些，四周的建筑看起来很新，每个建筑都有着足以容纳马车进入的宽阔大门，大门内一排一排我叫不上名字的器械正在穿着革制工作服的手中不停运转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从机器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吐出成型的制品，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一些看上去并不是很高档的布料。

“这些建筑物，我从来没看到过，里边——有好多人。”

“那个叫工厂，辛加先生，哪怕对于人类来说也是个新鲜玩意。”

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场景确实很新奇，但我估计着这并不是小皇子叫我看向窗外的本意，便又看向了从各个建筑之间行色匆匆的行人，过于冷清的街面让我瞬间明白了现在同之前在城堡前大街的区别。

“他们，好安静，明明知道这是皇子的车队，但是他们好安静。”

“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很忙？无暇顾及殿下您？”

小皇子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出了正确的答案。

“因为，我没有满足他们的愿望，因此我在这条街上并不会受到欢迎。”

听到小皇子说他有时也无法满足别人的愿望后，我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和不安，不由得追问下去。

“他们也向殿下您也许下过愿望？他们许的是什么愿望？”

“虽然他们从没明说过，但我总归是猜得到的，很简单啦，那些商人想要更多的钱，你应该知道钱是什么意思吧？”

想起来柯蕾娅身为富商之女在造访巴比伦镇修道院时具有的优厚待遇，我估摸着钱对人类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因此我点了点头。

“他们拿到钱会干什么？”

“开更多的工厂，赚更多的钱，然后再开更多的工厂——如此循环往复。”

“殿下，这，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就是驱动人建起城堡，建起城市，完成你所认为人类能做到，哥布林做不到的很厉害的事情的根源——利益。事关利益的事情，只要一开始，就永远都不会自己停止。只要有利益驱动，再懒惰的人类都会勤劳起来；再危险的人类都会听从指挥；再善良的人类都会变得不再善良，这就是人类的本质，利益的奴隶，自我愿望的奴隶。实际上，在这一点上，人类和哥布林别无二致。”

小皇子说的这段话有点过于高深，在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只得挠挠脑袋，尴尬地听着。小皇子见到我的样子，也知道说的这些我并没有听懂，便转换了话锋，像是埋怨般地讲了一些我听得懂的话语：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没法满足这个愿望，我就会被他们冷漠以对，顺便一提，这都还算是好的，在西城区的贫民窟那里，我的座驾或许会被人丢臭鸡蛋也说不定。”

提及到无奈的事情，小皇子显露出身为凡人的那一面，向我摊开手并且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这因为殿下您也没满足贫民窟那些人的愿望是吗？”

小皇子用手肘拄着窗户，手握成拳撑着自己的脸颊，面带微笑地轻轻摇头。

“不，这是因为那些人是实现愿望的代价。”

马车行进的不慢，同小皇子聊天的这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赌场‘最后一枚硬币’的正门口。

“最后一枚硬币”位于霍雷斯顿城东，在赌徒眼中，这里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

好运者将用一个金币最终搏来万顷良田与豪宅的地契，下半生衣食无忧；厄运者将在一天内将自己输得倾家荡产，妻女为奴为婢。好运的人总是少的，常见的只有万念俱灰，失魂落魄的输家和无论何时都神色如常，抽佣抽的手指头流油的庄家。

时常有无法承受现实的输家在科恩赌场前精神崩溃，哭闹着，后悔着，耍泼着，自残着要赌场返还给他们之前自己挥霍无度的赌资，哪怕1%也好。但无论是怎样的声势浩大，“最后一枚硬币”的庄家们都只是冷眼相看，不会再给这些榨不出油水的穷光蛋们一个正眼，甚至他们会让卫兵将这些无理取闹的人赶走。

而卫兵自然不会懈怠这棵每年税收全城最高的摇钱树，几乎是有求必应，部分心术不正的卫兵就仿佛巴不得在“最后一枚硬币”的老板科恩老爷面前表现一般，将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关进牢房里。甚至冒险者公会都会看在科恩老爷每年巨额捐款的份上，对其组织的私人武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说希斯帝国的狮鹫公，小皇子查士丁尼是这个城市明面上的掌权者，那么科恩老爷就是整个霍雷斯顿城地下世界的掌权者。

最近这名地下世界掌权者的麾下多了一个不起眼的手下：一个见谁都挂着笑脸的随和年轻男子，他自称是没能当上冒险者的普通村民，希望靠着好体格在科恩老爷手下做个私兵。

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最近也一直没再有麻烦找上过他，可他的好运就在今天截止了。

他今天的岗位很轻松——赌场的酒窖看守，需要的只是监督工人将酒桶挨个搬到酒窖里去，并在此期间确保没有工人偷酒。这个活过于轻松，以至于过了中午他就没事干了，干脆躺倒在凉爽的酒窖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小憩。正当他躺的舒适极了的时候，后脑勺忽然被一个冰凉的东西顶住了。

同时一个冰冷的女人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好久不见啊，伯劳，你最好有个好理由劝我不要一枪把你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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