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其实我早就该写下这些东西，最好是在解剖课当天，这样我就可以记下许多当时还记得的细节，可是每次当我想要把我第一次解剖尸体的过程完整地写下来的时候，我才感到沉重与困难，就好像那个被我解剖的女孩在我的脑子里盯着我似的，让我毛骨悚然，觉得不舒服。即使在那之前看了许多的解剖教学片，也听着教授的课学习了全部的理论知识，可真正看着一具尸体的时候，我想不管是谁都会心里发怵的，双手发抖的。

（正文）

我们穿好白大褂和手套口罩，走进解剖室的大门时，尸体已经躺在那里了，那是一具女学生的尸体，穿着校服，躺在裹尸袋里，那裹尸袋的材质和颜色让我想到露营的时候准备的睡袋，只不过裹尸袋的拉链位于正中间。解剖室里连带着教授一共七八个人，清一色穿着白大褂白口罩，只有那尸体穿着校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学姐告诉我，这女孩是刚刚去世的，还不到六个小时，被发现陈尸在高中的女厕所隔间里。“校园暴力害死人啊。”学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随后教授便开始讲授。

“尸体解剖，一共只有三种类型，普通解剖，病理学解剖，以及法医解剖。病理学解剖的目的就是通过解剖病患的尸体，学习其中的病理学知识，积累临床经验，而我们今天要做的是法医解剖，其目的是配合刑事侦查，探寻死亡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教授的嗓音在解剖室里好像变得模糊，简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一边记笔记，一边看着躺在我们面前的女孩，她的脸上沾满了血，从鼻孔里流出来的，已经凝固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如果不说这是一具尸体的话，我大概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的。尸体的侧脸很精致，我想，她活着的时候也许是一个校花，不过我也听人说过，那些很漂亮的女孩子尤其容易遭受校园暴力。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甚至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躺在解剖台上的那具尸体是我认识的某个同学。

“好了，我们首先进行的是尸体的衣着表面检查。”教授说罢，我们一群身着白大褂的学生不约而同地围到了尸体旁边，两个助教也着手开始工作。衣着表面检查的目的是为了提取证据，判断死者身份的，在拍照取证了之后，助教们开始粗暴地解开尸体的上衣，丝毫不觉得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一个女孩，对他们来说，尸体就是尸体，不管男女老少。为什么不温柔一点呢，我一边为尸体脱去脚上的运动鞋，一面在心里抱怨。她脚上的袜子是米色的棉袜，比我脚上穿的要高级的多了，这个女孩家里环境应该不错，要是知道她死了，她的家人们该有多痛苦呢。想到这里，我又不由得为了她的父母而感到难过了，小心翼翼地为她脱下袜子，生怕自己戴着手套的手刮蹭到她的脚踝，把她弄疼了。

不一会儿成堆的衣物就那样胡乱堆积在某个角落，我小心翼翼地把尸体的袜子放在她的鞋子里，整整齐齐地同她沾着血的衣服放在一起，就好像解剖结束后尸体就会像睡醒了一样爬起来，重新把鞋袜穿上似的。总之，我对于死亡总是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多愁善感的情绪在法医里是多余的。现在尸体一丝不挂赤裸裸地躺在那里，那些隐私部位在解剖室的灯光下一览无余，她的左侧乳房能看见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她的乳房是淡色的，像个小号的珍珠。拍照取证之后，便开始擦除她身上的血迹，大概是我的错觉，隔着口罩，我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的体香。然后进行的是尸表检验，检验的顺序是上至下，外至内。首先检查瞳孔，在学姐的指导下，我掰开尸体的眼皮，瞳孔已经涣散，可当我和尸体对视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我在整场解剖过程中，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奇怪状态。如果我保持着绝对清醒，那是绝不敢靠近尸体的，即使她是一个刚死不久的，美丽精致的女高中生。尸体毕竟还是尸体。就想小时候我和父母一起去游乐园的鬼屋，我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睛，为了不看到那些恐怖的鬼怪形象，即使我知道那些鬼怪都是假扮的。然而猎奇似的好奇心还是在某刻时刻占了上风，于是我便把手指打开一条缝，怀着紧张又激动的心情打量着鬼屋里的物事。我在解剖尸体的时候，又找回来小时候去鬼屋的感觉。

按照我笔记上记录的流程，然后应该检查尸体的口腔与鼻腔中是否有异物阻塞。尸体的嘴半张着，露出里面雪白的牙，她的嘴唇还是红色的，可颜色正在变浅，并且不断地生出白班，她的五官极度不自然好像是被冻住了，看她一眼就足以判断她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尸体。人类貌似天生有这样的能力。她化了妆么？也许化了。正当我盯着尸体的脸寻思着的时候，助教便用镊子暴力地捅进了尸体的鼻腔，从里面拉出一条深红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像是鼻屎，可是鼻屎没有那么长的，大概是凝固的血，我寻思着，说实话，这是解剖开始后我第一次感到不适的地方。“尸体表面特征检查，发现左侧乳房下的伤口。”助教一边说着，一边用金属镊子往伤口里探，在那金属插入女孩皮肤的一霎那，我似乎也感到了金属的冰凉以及伤口的疼痛。“哎，学弟，比例尺！”助教喊着，我给了她一只小小的比例尺，那是为了摆在创口旁边拍照取证时作为参照用的。

“好，同学们，在进行尸体表面特征的检查的时候，我们应该注意尸体的尸斑。”教授这么说，一边用手点着女孩儿下腹和大腿的部分，叫我们仔细观察，“从尸斑颜色可以推定她的死亡时间。你们看”，教授一边说，一边揉捏女孩长了尸斑的皮肤，“这个颜色说明死亡时间不到六个小时。从她的尸斑的位置，可以推定出她的死的时候的位置，你们注意看，尸斑大量在大腿下侧和臀部出现”，教授又使尸体侧卧，掰开了她的肛门，“这说明死者死的时候处于一个仰卧的位置，这和我们发现尸体的情况是一致的，可以确保尸体没有被移动。”

我听着教授的讲解，看着她的尸斑发呆，这些尸斑让我想到了那种患白癜的患者，他们的身体上也有类似的色素沉积与消散。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患者，她半边脸都被白癍占满，看上去可怕恶心极了，可是白癜患者的白班和尸斑不同，尸斑看上去似乎更加地柔和。

“好了，基本的准备完成，现在我们开始解剖了。复习一下解剖的术式。”，教授双手搭在赤裸的尸体上，毫无感情地说着，“一字型，也就是常规性，是我们普遍采用的解剖术式，其顺序是从喉咙到胸腔，一直到下肢位置……”

教授一边说，两个助教也一边切开尸体的皮肤，从喉咙开始下刀，一直到阴毛密布的耻骨联合，像画素描时练习的排线一样干脆利落，皮肤内是橘黄色的油脂。她的胸腔被完全打开，两个乳房耷拉到身体的两边，就好像拉开外套的拉链一样，那原本被皮肤包裹着的血肉全都暴露了出来，助教又一刀刀地分离她的皮肤与肌肉。看着那两只耷拉到两侧的乳房，我心里觉得别扭，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见到人类的皮肤以这种奇怪异样的方式扭曲地呈现出来过。

说真的，她的胸腔让我想到了菜市场里卖的那些屠宰好的猪，一样的肋排，一样的红色的肉，夹杂着白色的不知道什么组织，我寻思着，如果她还活着，要是知道了自己每天都精心打理爱护的皮肤被这样切开，被视为隐私的乳房也好像两团脂肪一样被当作医疗废物处理，那该有多痛苦呢？

我们找到了她乳房下侧的那个刀伤的位置，用手指向下按压，按出来了好多黑色的血，其中混杂着凝结的血块，说明她的胸腔在被利器贯穿的时候还是活着的，这大概就是她的死亡原因了。“她大概很痛吧。”我一边摸着她的肋骨上的肌肉，一边看着她那张惨白的没有生命的脸。

“在打开腹腔的时候要注意，刀呈四十五度角，目的是为了避免损失脏器，就和外科手术一样。”

暴露腹腔的时候，一股刺激气味扑鼻而来，我感到极度不适，几乎当场呕吐，不只是因为这股味道，而是加上之前的一切，她的血液，她的窗口，她的尸斑和耷拉在一边的乳房，她的乳房里橘黄色的油脂，她的白癜似的尸斑，还有从她鼻孔里取出来的血块，都让我感到不适，就好像晕车的那种痛苦，我感到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从耳朵里也能听见。她的腹部是一个个青紫色的椭圆小球，这大概就是人们称为小肠的器官。最重要的是分离女孩的子宫和阴道，以确保她是否遭到性侵。

在女孩的肠胃里发现了数十枚铁钉，都是在活着的时候吞下的，她的阴道也有被强制打开的痕迹，子宫取出来了，血淋淋的，像一只肉做的葫芦。

“我说，你没见过女孩的子宫吧？”学姐在一旁打趣地向我说道，我我的心里一点儿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只是漠漠地回答道，

“我出去上厕所。”

说罢，便放下笔记，像逃难一样逃离解剖室，在准备室脱掉了白大褂和手套口罩，颤颤巍巍地来到走廊上，天上的风立刻把我滚烫的头脑吹醒，可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还是那个解剖台上的女孩冷冻的脸。十一月的天空总是很蓝，没有一片云，宿舍楼前的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时不时传来一阵喧闹。这样的日常景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将其同死亡联系在一起，可是死亡又分明是确确实实的事情，在我背后的解剖室里发生着。学医简直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它让人无时不刻地不想到死亡，一瞬也不能从死亡的阴影下得到解脱。

我靠着走廊栏杆盯着天空看了很久，直到天空的蓝色慢慢因为幻觉变得蓝黑，我才又从那黑色中看出了尸体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学姐也走了出来。

“哎，你在这里呀。你不舒服吗？今天只是观看，还没真正上手呢。”

“学姐，你是怎么能在里面呆的下去的？”

“我呀？我就想着，这些都是考试要考的，只是记笔记，专心听讲，不去想那些多余的事情。”

“我大概永远没法做到这一点。”

“那你考试，分数怎么办呢？”

“我…..”

“嗯？怎么啦？”

“我不想学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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