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这是远征队给这孩子取的名字。一只豆丁点大的小狗兽人，在全员高大的骑士之中，那样不显眼，又那样独特。

今天是拔剑仪式，黄豆上去，只能拔出一把最小的匕首。大家安慰他没关系的，匕首也可以战斗。

另一边欢呼声起，黄豆看过去，有人举起一柄大剑。

远征队已经出发了十四年，为了追寻第一代圣者和骑士的脚步，穿越大河、沙漠、森林、山谷，漫漫长路，按照地图就要到终点了。黄豆就出生在远征队里，成长在远征之中。

今天负责狩猎的骑士带回来一大头野兽，足够举办一场盛宴。

堆柴，架锅，生火，大家忙碌着。黄豆穿过缝补衣服的女人、拍鼓演奏的男人，来到棚屋下，剁肉砍骨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处理食材的叔叔特别兴奋，一刀连着一刀没入死去的猎物。

黄豆捞起水桶里的野菜，开始清洗。泥沙沉淀在桶底，只能小心地拿起来，放到水盆里。

一声断裂，肉刀掉在地上。黄豆抬头，看见叔叔满脸心疼的样子，肉刀的年龄比黄豆还大，终归在砍肉中寿终。叔叔走出棚屋，去找合适的刀。

黄豆想了想，从口袋翻出那把匕首，站起来对着食材比划。他越走越近，最终匕首插入肉里，切割。

等到叔叔拿着大砍刀回来，桌上已经摆好分割的肉。黄豆努力踮起脚尖，把肉放中间放放。

“就知道黄豆会是用刀好手，将来一定能成为优秀的骑士。”这样的评价从叔叔口里说出，然后又在宴会上听到，随着火焰燃烧柴火，人们的欢呼中夸奖黄豆。

黄豆脸红维持了一晚上。

黎明到来，夜幕落下，远征队抵达目的地。此处却没看到金碧辉煌的圣城，而是遍地猛兽。队伍没站稳脚跟，人损失了大半。

随后是坚守的四年。远征队建立起自己的圣城，石头和木头护卫的营地。

在遭遇袭击的那天，黄豆杀掉一头猛兽，四年来唯一一头。他拿稳刀，继续在厨房里帮忙，当上了厨师。

四年时间，血浸染这片土地。远征队没剩下迷茫，因为那只会死，而喝下血液，才能兴奋地生。

血，好甜。黄豆半夜惊醒，翻身，干呕，空气吐在席子上。需要水。黄豆爬起，只看到空的石碗，用了一年变得光溜溜的。

他摸着星光，一步一摇爬过床铺。大通铺长长的，也没有人，就像一条路。最终，他出门了。

“他妈的，这样下去怎么样才能见到圣城！”

咒骂顺着风，吹进黄豆的耳朵，那是纽曼的声音。纽曼上周刚刚继任第七任远征骑士队长。

在满天星星下，没有阴云，明月看着人。

黄豆躲开巡逻的朋友，来到井边，痛喝灌入半肚子水。他摸摸胃部，往下摸到腰间的匕首。

半刻时后。

夜间的风一扫沉闷，小狗却在林间匆匆前行。他跑了出来。前面那座高山，就是传说中的圣山，近在眼前，又横亘着如深渊般的猛兽。黄豆踩到一块软乎乎的粪便，脚步骤停。

猛兽可能就在附近。他快速蹲下，喘息逐渐平静，然后他伸手抓起污物，往自己身上涂抹。

黄豆控制不住地瞎想，每当远征队停留在沿途城市短暂修整的时光，白天那些热情的、冷漠的人在道路上行走，晚上回到自己的家。黄豆十八岁了，而想了八年多。

队长说，圣山是虔诚者升上天堂前经过的地方。妈妈说，圣山是富饶的云端之城。教父说，圣山是人心中的希望。

树倒在路上拦着，黄豆手脚并用，爬过去，然后踩到了坚硬的事物。他低头看，是一柄断剑。

黄豆捡起断剑，它仍然很沉，旧的血污下还算是一把新剑。他把它当作拐杖，继续前行。

猛兽的阴影从林间掠过，黄豆屏住呼吸，一点点缓慢移动。黑夜里到处都是阴影，那个灌木丛后面，那棵大树后面，那个洞穴深处。黄豆继续走，汗水浸湿了污物。

然而，天亮了。

阳光洒下第一层微亮的幕布，但黄豆愈发心急，白天的森林更加危险，因为他将无处可藏。他看到了，前面站着一头真实的猛兽。他的呼吸停住半晌。

随后，猛兽倒下，带着鲜血。

一位披着破布的猫站在那里，手持木柄石锤，上面沾着新鲜的血。冷漠的目光投到黄豆身上，然后变得柔和。

对方好像说了一句话，发音很熟悉，不过黄豆听不懂意思。对方说完后转身就走。黄豆深呼吸一口气，赶紧跟上。

眼前豁然开朗，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夜过去，已来到山顶。

一座石木搭建的小屋站在石头废墟之上，旁边有泉不断涌出清水。猫指了指那里，好像在叫黄豆洗澡。

冷冽透过骨头，黄豆拿着桶淋水。他看到山泉向下，汇聚众多水变成河，向某个方向奔去。

简单冲洗之后，黄豆抱住自己缩着。湿漉漉的衣服放在石头上，太阳刚刚升起，好想睡觉。黄豆坐下来，倒入一处温暖的怀抱。

清醒的时候，到了中午。黄豆在木头床上醒来，闻到了水果的香气。

出门，猫正在煮蛇果。他耳朵抖了抖，背着身子，手拿起碗和勺子，盛出一碗汤放到旁边平坦的石头上。

黄豆小心地靠近，捧起碗：“谢谢。”

“蛇果。”

“什么？”黄豆没听清楚，下意识问道。

“蛇果。”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叫蛇果吗？”

“嗯。”

“我叫黄豆。我，黄豆。”

黄豆喝下暖呼呼的蛇果汤，没有调料，新鲜微甜，果肉煮得很渣，不怎么好喝。

“蛇果……”

猫抬头看向小狗。

“大的，死掉的，那个，猛兽。”黄豆比划着，指了指树林，“你能带回来吗？”

数秒宁静过后，猫起身，再次走入葱葱郁郁的树林。

蛇果听懂了吗？黄豆起身，跟上几步后又停下了。自己现在在圣山吗？黄豆停下，环顾四周，然后开始到处走走看看。

两座石头木屋，一大一小，简陋，缝隙塞满枯木干草，看起来久经风雨。周围的平地都清理干净，碎石和杂草很少，只有几块用作家具的大石头。黄豆又走回冒着白烟的石灶旁边。

没有其他的人的痕迹了。

黄豆蹲下，看着树林发呆，自己一冲动跑出来，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

远征队就是黄豆的家。

过了许久，远处传来粗糙的摩擦声。黄豆站起来，看到了猛兽庞大的身影，心里顿时变得紧张。

然后，比猛兽小得多的人先靠近了。蛇果拖来了死去的猛兽。

处理食材需要锋利的刀刃。现在他们只有一把断剑，不过黄豆却很利索地使用断剑，切开猛兽皮，剔骨斩肉。在他手中，断剑像是肉刀一般好用。

骨髓、肥肉、内脏，带着蘑菇和嫩叶，清洗过后放入锅中泉水。为火添柴，用木板盖住，上面已经凿开小口通气。熬煮半晌，去掉浮沫，带着鲜味的肉汤出锅了。

黄豆忙活了半天，而蛇果帮忙收拾残骸埋到树林里。傍晚，两人坐到石桌前，终于吃上正经食物了。

仍然没有调味品，以前队伍跟商人交易的盐巴也早在几个月前用完了。不过猛兽肉本身带有些许咸香，虽然只是眼泪水平的咸度。

黄豆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蛇果也是。

餐后，东西收拾干净，两人对坐在火堆旁边。夜深了，风吹得冷，黄豆不自觉地蜷缩身子。蛇果看向黄豆，起身走近，坐到了黄豆身边。

寒冷之下抱团取暖，教条之一。曾经遭遇风雪的日子，黄豆也与家人团抱着入睡。于是，黄豆抱住了蛇果。两人都有着年轻而柔软的身子，与长年磨砺而坚韧的肌肉。感受到的区别在于，猫的毛发出乎意料的顺滑，而小狗的却有些扎人。黄豆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犹豫片刻，双手松开了蛇果。还没等黄豆离开超过一瞬，蛇果反过来一下子抱住黄豆。

于是身体再度紧紧贴在一起。

“好想回家。”

黄豆这么说，却抱住蛇果，没再松手。

“可是家越来越空了。”

蛇果舔起黄豆的脸，好咸。盐分十分重要。蛇果将源源不断的咸水含入口中，然后，吻住黄豆。他把液体送回黄豆嘴巴里，带着自己的口水。

舌头交缠，一同品尝着难得的盐分。

蛇果松开黄豆的小嘴巴。不知不觉中，黄豆的哭泣已经停住。两人呼出的热气撞在一起，又溢散，很快抚平了粘湿的皮毛。

“黄豆，会有新的家人。”

蛇果的语言变得更贴近黄豆，能让他听懂了。

“你是，远征。你要，远征，回家。”

蛇果抱住黄豆，任由他哭泣直到疲惫，一直抚摸。

夜很快过去，黄豆还是熟睡了。蛇果抱着他，起身，来到泉水旁。火光摇曳下，一片羽毛落入水中，随后又是一片，温暖的白色飘在水面上，一片一片，最终形成一片小舟。

蛇果弯下腰，将黄豆轻轻地放在白羽之舟，同时放下一本厚重的书。

小舟顺流启航。

那是黄豆最后的回忆，下一刻他再醒来的时候，一群主教围在他身边。

“圣徒乘天使白舟而归，携远征之书，传圣城已回归天国。”

“远征之书记十又八年求道路，历王国，经山脉，过红海，踏沙漠。终第七任队长纽曼等跟随圣徒之谕，晨曦之时登上圣山。”

“纽曼将远征之书献上，得神垂蒙，已归天国。”

“圣徒聆听神谕，要将远征之书传回神所垂青之地。”

黄豆想明白了，自己被其他人装入华丽的长袍里，成为神的代言人，自己不能再说自己的话，只能说神的话。黄豆想明白了，那晚纽曼带着人出来找自己，最后只剩下日记交给蛇果。黄豆想明白了，自己能做什么。

接下来是七十年的神谕，从“黄豆”口中，从圣黄金比尔口中传下，没人再知道“黄豆”这个名字。比尔要熟悉这个陌生的城市，因为这里是许多家人的家，虽然不是他的。

有时候，黄豆伏案看着摇曳的灯火，想起蛇果胯下的气味。那是富含力量的饮品，从蛇果的性器射出，灌入黄豆口中。

十八年的路，走过只需一夜。这是神迹。

纽曼躺在泥土里，感觉嗓子眼里腥甜无比，比起猛兽的肉好吃多了，只是没办法再好好呼气。他望着站立的猫，对方毫发无损，想必黄豆应该还活着。

十八年的笔记，七任队长，三瓶墨水，四十七支羽毛笔。这是责任。

黄豆走了八十多年的路，又一次躺在床上。冷风吹入房间。年轻的牧师端来热茶，走到窗前。

“别关窗。”

“您的身体不能受冷风。”

牧师急忙而关切地说，但伸向窗户的手还是收回来了。

“有羽毛。”

“您说什么？”

黄豆看到，一片羽毛从窗户飘入，落在自己额头上，温暖便拥抱住自己。黄豆摘下羽毛，放在自己干枯的嘴巴上，亲吻。

蛇果抱住黄豆。

“辛苦了，我煮了蛇果汤。”

“那太难喝了吧。”黄豆起身，端着碗，将热汤一点点送入嘴里。

在神像下亲吻羽毛，在星期天傍晚亲吻羽毛，在新年日亲吻羽毛。

就像那个清晨一样，黄豆闭上眼睛，让蛇果抱着自己，乘上小舟。只是这次，蛇果没有放开自己。

船摇晃一下，启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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