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保持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生疏、不紧张。老实说，自梅洛马格分别后，尚文就没再见过盾之勇者本人。有关北村元康的一切被各路消息切分成零星的碎片，随着冒险的日常钻入空气中渐渐凝固的紧张气氛，传入依旧活跃于梅洛马格周边的尚文耳中。

尚文其实早有去拜访席德维鲁特的想法。比起梅洛马格私自召唤四圣勇者的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传说中的亚人之国在迎接了被梅洛马格驱逐的盾之勇者后，反常地选择了归入低调行事。这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不断有席德维鲁特王权更迭、勇者上位的说法流传于市井。听到这部分消息的尚文先是一惊，而后慢慢下落为了担忧。

果不其然，席德维鲁特在近日以为盾之勇者平反的名头放出消息，划破紧张到寂静的空气，在梅洛马格平地炸响一颗惊雷：席德维鲁特将联合席德弗里登，一同向梅洛马格发起谈判。

说是“谈判”，实际上是“宣战”更合适吧……像是命运为回应尚文的担忧，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女王之影的拜访。影子恳求身为枪之勇者的尚文以女王的名义出面，去拜访席德维鲁特，以示谈判的诚意。

“…毕竟听说您和席德维鲁特的国王……盾之勇者之前有过不错的交情。陛下正限于无法抽身的要事，如今看来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说是交情其实……”

更像是一次搭救……才对吧。

事情明明过去了一段日子了，尚文仍旧对那个蓄积着古怪阴霾的下午记忆犹新：那个昨天还同他们三个谈笑风生的元康，才过了一天就呈现出惊人的颓态。一头凌乱的金发满是脏污，大抵是过街时被激愤的民众宣泄了无端怒火，甚至还有些暗红的血迹斑驳地挂在上面。看向烧烤摊的红眸像两团锈迹，阴仄仄地紧盯着香气扑鼻的食物。

那种感觉说不上惊讶，尚文更觉得悲悯。作为勇者他们并无不同，决不该受到这种无端的恶意。但也正是作为勇者，碍于立场，即便是被那双眼睛以愤怒、错愕，甚至是低微到尘埃里的恳求所注视着，尚文最终还是投于自保的漩涡，咬紧了牙关。

正因如此，名为“愧疚”的感情才会压过了一切，在元康如一条饥肠辘辘的鬣狗般蓄势、打算以抢劫犯的姿态现身的前一刻，尚文拦住了他的去路。而后迎着对方惊诧的神色，把用油纸包裹的食物与面包递到了颓废的男人手中。

元康吃下之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神色他如今也忘不掉。那一刻他才像个普通青年，露出被迫来到异世界、又被所有人抛弃后的脆弱与不甘来，断断续续地诉苦。

于是分别前，他们交换了一个约定。

元康在尚文的带领下整理了仪容，在亚人使者的带领下乘上马车，冲几步之外的尚文遥遥招手：

“等到我在席德维鲁特做出一番事业之后，我一定会来见你的！”

“啊啊、我等着你！”

尚文微笑地站在原地，像一个父母般送别了打起精神的元康。这之后理所当然地，他们没再见面。不仅因为勇者间经验互斥的特性，尚文也能感到元康不肯见他的另一重原因，兴许便是被这个约定束缚住了。

……所以那枚意指进攻梅洛马格的信镖，便是他要“做出一番事业”，前来会面的信号么…

只是没想到在这之前，自己就要先去打破这个约定了。乘在通往席德维鲁特国境线的马车上，身旁依偎着一众同样紧张的使者、影子，还有惴惴不安的尚文的同伴，见到他对着空气叹气的样子，众人本就紧绷的神经更似弦上之箭，一触即发。

尚文花了好些时间才跟围上来嘘寒问暖的同伴们解释自己并没有太焦虑，并反过来充当心理导师劝了他们好一阵，才多少是缓解了同伴的忧虑。这时，有人又发问了。

“尚文大人，盾之勇者……北村元康是什么样的人？”

正在脑中编排待会儿的问候语的尚文听得一愣，方才被编织起来的友好笑容、温暖的语句都被一扫而空。“北村元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好像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到了他头上，他盯着这片落叶，脑中却一片空白。

……而在这空白中，慢慢浮现的元康临走前的笑容。尚文突然心中升起一股古怪的感情，牵着他的嘴角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放心吧，元康他……是个温柔的人。”

————

然而这话刚说出不久，就被前来会面的席德维鲁特现任国王，盾之勇者的北村元康本人自己打了个漂亮的叉。

“不是说只有尚文一个人前来吗，为什么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人？”

……傲慢的眼神，高高在上的语气。打理得一丝不苟，鬓角上梳的金发，审视着众人的瞳孔以及……与尚文的回忆全然大相径庭的表情。

那个感激地笑着对他说“没有你帮忙恐怕我真的会发疯”的青年去哪里了啊！？

没等枪之勇者愣神多久，席德维鲁特的国王又重重哼了一声，鼻子里出的气几乎要把轻蔑洒在地毯上了。

“梅洛马格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派这么多人是害怕我对尚文做点什么吗？这还谈什么，不如战场上见吧。”

“……等，等下！元康，听我说！”

一言既出，身边的同伴立刻凝固了神色，更有按耐不住的人差点就要出声对呛，尚文见一路的准备濒临泡汤，眼前的形势就要随着元康这两句不友好的话滑向开战的深渊——赶紧挺身而出把众人护在了身后。

“抱歉，他们从未和我分开过。这次我是想一个人来见你的，但我的同伴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就跟来了。”

尚文小心整理措辞，对面虽然是年纪相仿的同龄人，士隔三日，却完全变了个样。周身散发的拒绝气息几乎是要形成一堵厚壁障了。尚文虽然反感政治谈话，但如今关系到自己的同伴、甚而可能是世界的安危，他不得不绷紧百倍的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对待这个他多少有点陌生的男人。

元康在听到这话后，沉默了许久。尚文心下紧张，余光捕捉到对方的眉头正在神经质地跳动。

“……有这帮人在的话，谈话的心情都没了。明明我只想见尚文一个人的哦？”

“好，那就我一个人留在王城。元……”尚文感觉舌头打结，别扭地换上敬语，“请陛下您帮我的同伴在城外置办住所，给他们必要的待遇。”

此言一出，身边的同伴们炸开了锅。尤其是平时同尚文最亲近的那名亚人女孩，急不可耐地要和尚文站在一起共进退。尚文眼疾手快地按住众人，叫停了作势要来镇压躁动的亚人士兵，埋下头同他们小声嘀咕起来。

……

“在聊什么？要不我现在就走，给你们让出舞台来吧。”

背后冷不丁传来元康冷冰冰的声音，这一声倒是叫停了兔群般围成一团说小话的枪之勇者的队伍。过了一会儿，身背长枪的尚文率先回过头，对脸色拧成一团黑的国王彬彬有礼地开口。

“……出了一点小差错，请原谅我们的失礼，陛下。不过我的同伴已经同意了我的提案。接下来的会面和谈话，都由我一人和您交谈。”

尚文眯起一双深潭似的绿眼睛，看起来比方才要有分寸不少：“您意下如何呢？”

“……哼。”

年轻的国王只从鼻息里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音节，挥挥手，看上去像是对不感兴趣的人的安排根本无所谓，只希望他们早早退场的样子：“行吧。照你说的做。不过，在我和尚文谈话的期间，你们谁都不许靠近王城。”

“我会保证尚文的安全，明白吗？”

“放心吧。我能够自保，况且，我也很信任盾之勇者说的话。”

尾音微微上扬，尤其是在“盾之勇者”的称谓上刻意加重语调。尚文以答话为冰锥，立刻在元康的冰冷面孔上凿出一条缝，只见元康一时语塞，不知是不是在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后悔，又或许是受困于盾之勇者的身份，他仓促地摆了摆手，示意侍者和士兵上前，把尚文的同伴引到城外安顿。

同伴们走前投来的眼神中的担忧快把尚文浑身浇了个遍，脸上劝慰的笑容也一直挂到了同伴们的身影消失在城门的那刻。尚文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面对眼神闪烁，似乎举棋不定的元康。

元康好像想说什么，看着眼前的尚文嘴唇开合，欲言又止。两人这么尴尬地对站了一会儿，没等尚文先公事公办地打破沉默，元康三步并作两步，走下阶梯，直直朝他冲了过来。

“哎……唉唉唉？？”

周遭的惊呼连成一串，落在国王拉起的尚文的手腕上。两人一路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逃也似得飞奔进了大堂的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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