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蕾与阿尔伯特

　　无。

　　无，空，尘与灰，引力，热量，爱，前进，时，光，纸与墨，爱与恨……

　　——一切都在从“这里”流向“那里”。

　　回环，悬浮，盘绕。升腾，沉降。

　　存在。存在？存在……何谓存在，如何证明存在……

　　我？你？他？

　　他……

　　他，存在。他的存在。他存在过？

　　【你当然存在。】

　　他存在，所以他明白，所以他观察，所以他思考——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做什么——

　　——一切都在从“这里”流向“那里”。

　　他也是一切，他也在“这里”，所以他也要去往“那里”……

　　一切存在都往那里汇聚，上升的，下降的，盘旋的。

　　【你不该去那里。】

　　被否定。存在被否定？认知被否定？感受被否定？思维被否定？

　　——为什么被否定？

　　因为存在，所以被否定。但被否定，依然存在。

　　被否定的存在——他死了。

　　是啊，他死了。一切都被中止，一切都归于虚无。

　　一切，他的一切，他的——

　　艾蕾……

　　【回去吧。】

　　“——艾蕾！”男人猛地起身，喊着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话。

　　“好家伙，刚回来就喊这么大声。”不远处，一个矮小的身影走近了两步。男人这才注意到，自己周围密密麻麻站了一圈“人”，奇形怪状，交头接耳，神情各异。

　　“喏，赶快给你家男人遮一下。”长着山羊角的小个子向这里丢出一块毯子，落在了男人的身边。他本想顺着轨迹看向身旁——

　　“——！”被抱住了。

　　柔软、清凉、带着特别的熏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他记忆的味道。

　　是他一路带在身边充当信物的味道，是他在小木屋里和某人一同度过的无数个日月的味道，是他最重要的记忆的味道。

　　是艾蕾的味道。

　　“……阿尔伯特……阿尔伯特·爱农……！”抱住他的女人这样哭喊着。

　　“……嗯，嗯……艾蕾，艾蕾……！”他也与怀中之人紧紧相拥，视野被温情模糊。

　　一时间，啜泣与呜咽回荡在这片空地上。

　　终于，小个子抹了抹眼睛，拍了拍手，“咳咳，好啦，辛苦大家啦——”

　　领头的祭司便转头招呼着“那么今天的实习参观就到这里了”，披着长袍长着各种角各种耳朵的女孩子们就陆陆续续离开了这里，其中还有几个红着脸问着“后续不能继续参观一下吗”也被强行拽走了。

　　“这次真的是麻烦你们了。”小个子再次向大祭司道谢。

　　“不会不会，以赫尔之名，我们乐意为此效劳，不遗余力，直至永恒。”祭司转身准备离去，又朝向阿尔伯特夫妇笑了笑，“也祝二位永远幸福。”

　　“啊……谢谢您……”阿尔伯特还没能反应过来，怀中的妻子还在抱着他啜泣不已。

　　送走了祭司队伍，小个子看向两人，“好了，老身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有什么都尽管问，这次福利大放送，免费的。”

　　“嗯，谢谢您的好意，那么首先……”阿尔伯特抚了抚妻子的头发。

　　“您是哪位？”

　　“真是气死老身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坐在山坡上，隐者巴风特破口大骂。

　　“抱歉抱歉，真的很抱歉，我当时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阿尔伯特不知道这是这些日子的第几次道歉了。

　　他擦了擦脸，望着远处已然亭亭玉立的女儿正向着妈妈介绍自己的丈夫，本来还有些实感的生活又一次变得虚幻了起来。

　　“看到梅都这么大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好像离开了很久。”阿尔伯特揉了揉又有些湿润的眼角，“我会想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梦，一场很久远的梦……”

　　“哼~”巴风特用鼻音表示敷衍，“都把自家搅得那样天翻地覆了，现在又觉得一切都不现实了？”

　　自家，当然是指爱农本家，或者说是爱农所侍奉的国家。

　　“……他们做的很好，把一切都保护住了，所以现在才如此顺利。”在被害后，所有的追责都被归结在了阿尔伯特的身上。也正因如此，有生力量才得以保存。所以当阿尔伯特再次回到那个国家的时候，“我好像只是睡了一大觉，醒来继续自己应尽的事业。”

　　如今国家已经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和魔物结了婚的弟弟来领导，魔物与教团的真相也正在国内散播，反魔物政策也都已经全部废止了。

　　“顺风顺水嘛~”巴风特笑道。

　　“是啊，如果无视掉这十几年的缺席的话……”

　　“怎么，你在埋怨老身做事效率太低吗？”

　　“绝对不敢……您在这十年里不仅把各处的损失都最小化，还把艾蕾和我都救了回来。您对我们一家的恩情，爱农家将以万世……”

　　“好了闭嘴吧，别整那茬子贵族调调了。”巴风特打断了阿尔伯特的话，“还万世，你这辈子都过不完咯。”说到这儿，巴风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您说得对……”阿尔伯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颗心脏正死气沉沉地跳动着。

　　是啊，死气沉沉，因为这颗心脏已经永远都不会停止跳动了。这就是不死性，这就是复活的代价，这就是赫尔的祝福。

　　阿尔伯特看向远处的女儿。难道说，终有一日，自己要目睹他们的……

　　咚！

　　一个暴栗打在阿尔伯特的天灵盖上，“又在想什么蠢事了？”

　　他晃了晃脑袋散去金星，而妻子正在身旁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远处的三人已经来了这边，看来母女叙旧和介绍女婿都已经结束了。

　　“你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没事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杞人忧天。”艾蕾笑着对女儿介绍道，“刚刚肯定也是在想着很没所谓的未来的蠢事，我知道的。”

　　其实前些日子就想问了，阿尔伯特觉得再次相见后的艾蕾的性格是不是有点变了？原本因为结婚和怀孕而稳重下来的性格消失不见，又回到了那个部落公主的野脾气上了？

　　“啊，现在这个表情，是在想我怎么变得这么野蛮了是不是？”艾蕾盯着阿尔伯特道，“啊，现在这个是我说中了对不对？”

　　“呵呵呵……”泪痕早已擦干，梅希娅如今是笑出了眼泪。本来仅听母亲的描述加上自己的想象补全，合起来完成的父亲形象，如今与现实微妙地重合而又不同，这让梅希娅感到有些滑稽，又五味杂陈。

　　“哎呀，当初也是，不知怎么就想再等等。”艾蕾拉过女儿抱住，“想着啥时候都能变，结果一犹豫就这样错过了快十年，没想到女儿比母亲更早变成魔物了呢。”

　　“所以母亲没有什么考虑吗？”梅希娅一直以为和巴姐成为朋友的母亲，坚持不成为魔物，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哈哈哈，哪有什么考虑？”艾蕾笑个不停，“要说就是，生了你之后开始变得畏手畏脚了吧！都怪这人！”她踹了一脚阿尔伯特，“现在变成咱们魔物之后，那可真是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就好像回到父亲大人还带着我满山狩猎的时候一样了。”

　　这就是岳母年轻时的精神状态，这是梅希娅向你讲述的过去的故事里也不会提及的。魔物化会为人们带来什么，这次见面也让你的感受加深了一层。

　　片刻的安静。

　　“……抱歉啊，梅，十多年了。”艾蕾的声音有些低沉。

　　“……没事的，母亲，刚刚不都已经说了吗，没事了。”梅希娅的声音又有点颤抖。

　　艾蕾狠狠地揉了两下女儿的头，放开了她。

　　“好啦！不许哭了，刚刚这不是说好了吗？你要再哭我就狠狠揍你的小老公咯？”

　　“不行，这不算！”梅希娅急忙护住你，甚至远处的拉比斯也有点急了。不过刚刚你确实答应了岳母绝不会再让梅哭泣。

　　于是你上前握住了梅希娅的手，“老公……”

　　“哼哼~”岳母盯着你，“好吧，姑且合格。不像你这个笨蛋父亲，我可是很严格的哦？”

　　你也略显惊讶地望向岳父，他那一脸的严肃，或许只是木然？

　　话题再次集中到自己身上，阿尔伯特有点慌张，也因此正好撞上了梅希娅的视线。

　　父女二人终于在此刻面对面，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要为自己的缺位道歉吗？要为重逢而感动吗？要故作父亲的姿态感慨吗？

　　梅希娅也不知道。

　　要埋怨他一直以来的缺位吗？要为重逢而感动吗？要感叹对他的印象吗？

　　二人无言——

　　嘭，一拳轻轻地顶在阿尔伯特的胸口上。

　　“……父亲。”梅希娅低着头，想把表情藏住，却藏不住声音。

　　“……嗯。”阿尔伯特抬起头，想从视线中逃离，但也留下了声音。

　　“……”艾蕾放下刚准备用来给女儿示范的拳头，抱住了两人。

　　谢绝了留宿的邀请，告别了女儿一众，两人同行在圆月之下。

　　“你那边的事情忙完了？”鬓间别着发光小花的艾蕾抱住丈夫的胳膊，她已经忍了几十分钟没有亲热了。

　　“嗯，剩下的事情交给比尔就行。你那边呢？”顶着发光花环的男人看向妻子。

　　“那小子竟然早几年就帮我搞定了，梅可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啊~”艾蕾没有想到部落早已经魔界化了。不过自家弟弟因为老婆太多，日子可算不上轻松。

　　“……嗯。”

　　自复活的那一夜后，两人就开始了分头行动。阿尔伯特要将之前的事业完成，结束家乡对魔物的偏见与来自教团的迫害；而艾蕾要重新团结部族，避免曾经的悲剧再次发生。两人约定三个月为限完成这一切，而再次相见就已经是全家团聚了。所以——

　　“我要忍不住了，已经走得够远了吧？可以开始了吧？”艾蕾狠狠地用胸部挤压他的手。

　　“等，等下艾蕾……等下，有动静……”阿尔伯特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草丛窸窣，几个人影摇晃着浮现出来。步履蹒跚，衣衫破烂。

　　“……ehaaaah……”是丧尸。

　　“……艾蕾，你……”面见这一幕，阿尔伯特无奈地看向妻子。

　　“成为尸妖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啦，走到哪里都会叫出这些，你有什么意见吗？”艾蕾故作恼怒，但语气里藏不住的得意。

　　“……我们，找个好点的地方再开始吧。”阿尔伯特叹了口气，他不想在这里唤起太多的不死者，可能会给女儿那边的村子管理带来负担。

　　“嗯~”艾蕾皱着眉头，又眼睛一亮，“也行，那就去旅行吧！新婚……新生旅行！”

　　她松开丈夫的手，引导丧尸们跟在后方，“一边做爱，一边旅行，一边为她们带来新生。”

　　阿尔伯特苦笑着点点头：“嗯，这是我们的新生，也是她们的新生。”

　　“嗯！”魔染月华闪烁着，艾蕾笑着转身，面向丈夫，“然后在最理想的终点——”

　　“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幸福的，不死者之国！”

【艾蕾与阿尔伯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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