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点的亮蓝色浮游生物在千早爱音的召唤下布满海面，这澎湃的海涛一路溅到天上去，与莹澈的碎钻蓝纱交相辉映，皇家舞厅的镀金圆顶比之都黯然失色。

长崎素世把手搭上千早爱音的肩，鱼尾温柔地托起她的双脚，她们如一对多年的默契爱侣在海中翩翩起舞。两人贴得是如此之近，近到长崎素世被一双银灰色的宝石掳获，星星跌进里面被碾碎成光，她的心脏也跟着揉碎了，一齐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

砰咚，砰咚。

揉碎的心脏又揉回进身体里，跳动如擂鼓。

“soyorin喜欢嘛？”

喜欢。

她很想回答千早爱音，嘴巴却凝涩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这一刻长崎素世才发现，自己早已坠入爱河。

城堡放起了焰火，是舞会终于进行到了尾声。数不清的烟花被放到空中，大太阳喷出耀眼的火焰，无数璀璨的萤火虫飞上天空，映得夜与明净的大海亮如白昼。与焰火一同爆发的还有激昂的交响乐，感情饱满的雄浑音乐响彻云霄，小提琴的颤弦正好落在舞曲收尾，余韵悠悠。

一曲终了，灯火通明里她们的眼里只剩下彼此。

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那些零零碎碎的欢喜，丝线环缠的幽怨都有了名字，像檐前悬挂的金铃一般在每一次和千早爱音相见，被她发间的风吹起时于她身体各处摇颤，奏出连串不成腔的小小音符，泠泠作响。

千早爱音捧起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

长崎素世闭上了眼睛，颤抖的睫羽像白鸽扑棱扇着翅子，她想只要千早爱音现在吻住她，那么她的灵魂一定会在这星夜的见证下与她共享。

想象中的吻并没有落下来，千早爱音轻声对她说：

“soyorin，我想我不需要不灭的灵魂了。”

她睁开眼，被裹入轻风湿雾的一汪银池。

“让一个人爱我爱到比她的一切还重要，让她所有心思和全部爱情都倾注到我身上，这样的爱对人类来说太沉重，而我要求人类为我献上这样的爱也太自私。比起爱我，我更希望她能学会爱自己，用爱换取更多的爱。”

千早爱音释怀地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我想通了，我要认认真真过一条人鱼该过的日子，做该做的事。去游历山河，去见证世间的变化，与其总想着怎么在五百年后不死，我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五百年过好。”

这双眼睛里盛了太多对未来的希冀，让长崎素世不舍得开口问出那句“留下来好不好”，她只能沉默地抱紧千早爱音——紧一点，再紧一点。

人鱼是自由的，从来不会被困在一个人身边驻足不前。千早爱音终归会启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长崎素世能做的唯有祝福。

她把脸颊贴上千早爱音的掌心，冰冰凉的，细小的鳞片摩擦着她的肌肤生出暖意，让她忍不住再蹭了蹭。

“我会好好爱自己的，也会好好找到正确爱人的方法的，我答应你。”

她听见千早爱音喉咙咕噜着笑意，说，好。

长崎素世被送回到岸上，礼裙干爽得没有沾上一滴水，她坐在岸边，双脚依旧浸在水中，茫茫大海成为了她们链接彼此的容器。千早爱音长久地望着她，眼中翻滚着说不出口的隐晦爱意。

长崎素世突然很想哭，鼻头酸涩难忍，她明白她要和千早爱音分别了。

“soyorin，这个给你。”

一片晶莹剔透的粉色鱼鳞被放上手心，千早爱音牵起她的手抓握成拳，郑重地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

“我的护心鳞就送给soyorin啦，soyorin一定要好好珍惜喔。它连着我的心，我把心给你，海神就会通过这片鳞赐福于你，我也会一直为你献上祝福的！”

千早爱音最后唱起了一支歌，不蕴含任何魔力，纯粹为往后美好的未来祈愿。

歌声终有尽时，就像再盛大的舞台剧也会被拉上帷幕。千早爱音唱完歌，像是怕再温存下去就再也说不出再见了，她最后一次不舍地抱住长崎素世。

松开后千早爱音猛地吸了一口气，她游得远远的，等再冒出海面，长崎素世只能看见零星一个小点。

“soyorin——一定一定要幸福噢——”

她说完这句话便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我和她的最后，涟漪泛平后什么都没有，空气中连她的温度都没有留下。她送我的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与溅起的水花一样，与天上的星星一样，我猜她又消融在海中，随着海浪的浮沉奔赴远方。”

因为要遵守诺言，所以长崎素世学习着如何先爱自己。等她勇敢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后她才发现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桎梏，母亲甚至自责地抱住她大哭一场说着对不起，说着没想过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压力，明明她一开始拼命的动力只是想让女儿开心。

渐渐的，长崎素世有了新的目标。她想去教堂当修女，想收养流浪的孤儿为他们提供一个家，母亲十分尊重她的意愿，为她出资修建了收容孤儿的教堂。长崎素世有了新的归属，每天都能收获很多来自孩子们最纯真的爱。

她没有辜负千早爱音，她学会了爱自己，也学会了爱别人。

她对自己这一生很满意。

“好了孩子们，故事讲完啦。”教母把煤油灯挂上墙壁，催促他们快去睡觉。

簇拥的团子堆里有个小女孩抓住了长崎素世的衣袖，她的眼睛红红的，软糯的声线还残余着哭腔：“您后来还有和爱音姐姐见面吗？”

“这个嘛。”长崎素世笑而不语，“睡醒后或许就有答案了呢。”

今晚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亮悬挂空中，没有星星照耀的大海是一潭黑黢黢的毫无生机的水。

长崎素世拄着拐杖走在她已经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这条路可以通向她第一次遇见千早爱音的那个小海滩。如今她年事已高，即便这条路年轻时她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走到目的地，现在也只能颤巍巍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海风呼啸地吹着，寒意透过衣袖钻进骨头，关节撑不住开始喊着疼，但长崎素世没有坐下来小憩，仍固执地向前走着。坠在颈间的鳞片拼命地散发热度帮忙驱散寒冷，这小小的暖支撑着长崎素世，让她足以走到曾经坐过的那个小礁石上。

人类总会意识到死亡将在何时降临，而长崎素世相信千早爱音会来接她。

一尾粉色的身影出现在海上，长崎素世笑了，她们总归是了解对方的。

千早爱音的容貌没有发生一点变化，依旧那么年轻漂亮，岁月的痕迹仿佛只在她的眼底刻印，那之中有了更多的阅历沉淀，显得整个人变沉稳了。

她游到她的跟前，长崎素世本来以为年华的似水滔滔会将她们隔开，没想到这条人鱼开口第一句便是“soyorin你真的活了很久呢”。

时间一下子被拉回几十年前那个午后。

“那你就是真的很小心眼。”

“没错哦，所以心胸宽广的长崎夫人学会爱自己了吗？”

“爱啊，爱到这辈子谁都看不上了。”

长崎素世毫不客气地回呛，两人看了眼对方后开怀大笑。

但不同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千早爱音，长崎素世毕竟是老了，她笑了几声后开始不住地咳嗽，神色恹恹。

她察觉到她的身体要撑不住了，便对千早爱音说道：“好啦，再过来抱抱我吧。我快没有力气和你拌嘴了。”

千早爱音听话地凑上前把长崎素世环在怀中，老人的鬓角都斑白了，她默默地替她老去的少女梳理头发，罕见的一言不发。

长崎素世放任自己蜷入这个与当年万圣节舞会夜里一样温暖的怀抱，语气平静：“不要难过了，这一点也不像你。”

她顿了顿，又说道：“而且也没什么好伤心的，我这辈子过得可开心了。”

她给千早爱音讲她这些年的故事，讲她对无理要求的反抗，讲她与母亲的谈心，讲她收养的第一个孩子，讲她当上修女后的所见所闻，讲她修建的高大教堂，讲晚年国王为她颁的功勋，讲孩子们给予她的纯洁的爱。

最后她说：“你看，我这辈子真的没什么遗憾了。”

长崎素世在讲这些时灵魂本体的金光慢慢浮现覆盖住了她的肉体，她每讲一件事便年轻一分，千早爱音可以感觉到生的气息在她的体内流逝，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长崎素世的容貌变成最初与她相遇的样子，声音也变得细若游丝，千早爱音明白这次轮到长崎素世和她说再见了。

“别哭，别哭。我可不想我快死了还要安慰一条剩两百年寿命的人鱼。”

千早爱音没有哭，只是沉霭的悲怆如钢丝一点一点地勒紧了她的心脏。

纵使人鱼早已见惯离别。

“爱音……再过来点吧，你听，我只有这么一点点力气说话了……”长崎素世仰起脑袋，示意千早爱音把头低下，“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你呢……”

人鱼顺从地贴近虚弱的少女，然后最甜美的梦境里也不敢奢求的，一片温热覆上了她的唇畔。

刹那间金色的灵魂爆发出耀烈的光芒，照耀着昏黑的海滩也变得光芒万丈。是这一刻长崎素世对千早爱音的爱胜过了其余爱的一切，星与海见证了这份爱，从今往后她的灵魂将分享给千早爱音，可以一同欢喜，一同伤悲，一同升上闪烁星星之上的光辉世界。

“soyorin……？”

千早爱音怔愣在原地，她真的真的再也没有想过要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眼下这巨大的意外惊喜砸得她晕头转向，说不清是喜悦还是辛酸，这份几十年如一日的爱叫她眼泪彻底决堤。

“都叫你别哭了，笨蛋。”长崎素世笑意盈盈地松开她，两人的灵魂交融后生机又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她的魂魄有了实体，模样定格在她发现自己爱上千早爱音的那一年，“想不到吧，我的爱就是这么沉重呢。”

长崎素世吻去千早爱音脸上的眼泪，半是强硬道：“就算你不想要我也要给你，因为我爱你胜过爱一切这点永远都无法改变，是你害得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的。”

接着她又半是服软道：“其实说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是骗你的，如果我爱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把我的爱给你，害你最后只能变成海上的泡泡，那就算我变成了星星也只会是一颗天天以泪洗面的星星。”

“就当弥补我的遗憾吧，千早爱音，我好爱你。”

回应她的是千早爱音咸涩又炽烈的吻。

长崎素世这才知道，原来人鱼的泪水滋味也同人类的一样。

她们吻了很久很久，久到千早爱音直到长崎素世被吻到实在受不了了，轻轻地将她推开了，才得以气喘吁吁地奉上属于她的那份爱：

“我爱你，soyorin，我也好爱你——！”

这一夜的月亮大而明亮，薄薄的蒸腾的光照到海上，奏响了一首由两个流着泪的笨蛋谱写而成的圆舞曲。

日后谈：

第二天人们发现教母失踪时只在海岸边找到了她的公爵勋章，被人发现时它正静静躺在小小的礁石上。人们纷纷询问是否有人知道详情，然而只有一个孩子站了出来，很坚定地说她昨夜见到了一位少女与人鱼共舞，整片海洋都是她们的舞台，而那位长相酷似年轻时教母的少女脸上洋溢着幸福无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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