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找到派蒙的時候，她正在花園裡對著塞西莉亞花嘆氣。

小精靈低著腦袋瓜，連平日裡飄揚的小披風都沒精神地垂在身後，從遠處看就像是顆洩了氣的皮球。她的兩只眼睛盯著面前的白花看，可無論視線或思緒都明顯沒有聚焦，直到魈刻意踩重了腳步製造聲響才回過神來。

「嗯...？是魈啊，你們說完悄悄話了嗎？」

「悄悄話？」

「阿圓說你和熒在講悄悄話，讓我先別進屋子，所以我在這裡等。」派蒙回答，神情看起來有些恍惚。「不過你們悄悄話講得可真久，都過去一個時辰了。」

「...抱歉，久等了。」

「也不用向我道歉啦，你能陪熒說說話也是一件好事...」

稍後得記得向壺靈表達謝意才是，魈提醒著自己，同時注意到派蒙的情緒似是有些低落，但替人解憂並非他的長處，因而對此保持了沉默。

「熒在找妳，走吧。」

話已帶到，魈旋即轉身要回屋宅，不料下一秒背後錦帶被一把扯住。

「等等！魈，我有話想和你說！」

這小東西怎麼和熒一個樣子...

魈感嘆道，收回踏出的步伐，扭頭用眼神示意對方繼續說，但派蒙的言行卻讓人出乎意料。

「——魈，對不起！」

...今天什麼日子，怎麼一個兩個都要向他道歉。

看著朝自己九十度鞠躬的小精靈，魈微微皺眉，試圖回想最近與派蒙有過什麼交集，只是兩人對話的本就機會不多，方才這些話甚至還是他們自海燈節後的第一次交談，他左思右想實在得不出答案，於是交叉雙臂發問：「為何向我道歉？」

「就是...那個......」面對他的視線，小精靈的兩隻腳ㄚ子開始搓空氣。「...你還記得嗎？你從層岩巨淵送我們去須彌的時候，曾經說過熒就交給我了。」

魈點頭。

「呃...嗯......總之，就是...我覺得我好像沒有遵守那個約定......」

派蒙嘆了一口氣，黛色的錦帶在她小小的掌心裡被抓皺成一團，就像她的小腦袋瓜裡那些理不清的情緒。

「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形容這種心情...但我總覺得自己好像經常幫不上忙，每次都只能躲在熒的背後。」她沮喪地說。「就像這幾天，我們經歷了很多不好受的事情，我的心情直到現在都還是有點複雜，熒她肯定也是一樣，說不定甚至比我還要難受，可她卻一直在保護我，而我卻什麼都做不了，戰鬥時只能慌慌張張地躲起來，事情結束後也不知道該怎麼讓她打起精神......」

派蒙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魈，你說我這樣是不是很沒用？」

小精靈垂著肩膀，透亮的眼睛像壓低的烏雲一樣灰濛濛的，整個人好像快要飛不起來。

魈安靜地看著她，片刻後淡淡地開口。

「我認為妳無需向我道歉，世上諸多事物都具備多種面向。」

聽見這句回答，派蒙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魈，我的理解能力沒有熒那麼好，你能不能說得更明白些？」

「...我的意思是，並非實質的幫助才有價值。」魈輕嘆了一口氣。「依我之見，僅僅是陪伴這一舉動也同樣存在著意義。」

「唔，是這樣嗎？」

「如若陪伴這一舉動是沒有意義的，那麼妳就不會思考這些問題了。」

「呃啊，你說的話真的好難懂啊......」沒有熒在身旁，不常與少年仙人對話的小精靈很快就陷入了交流上的困難。「為什麼『陪伴』這個舉動會跟我思不思考這個問題有關係呢？」

「......」

沒有熒在身邊，不常與小精靈對話的少年仙人也同樣碰到了溝通上的障礙。魈嘗試著重新組織字句，努力拼湊出派蒙能夠理解的排列組合。

「...我的意思是，這段旅程若沒有一個人相伴，那麼這所有的苦難，熒都必須獨自承擔，既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掛念，更不會有人像妳現在這般，為了想要成為她的力量而煩惱不已。」魈無意識將交叉的手臂放了下來。「我對人間的情感不甚明白，但自從有了她的相伴...我逐漸理解了何謂牽掛，雖然這份感受無法化為實質的力量，卻能讓人感到欣慰。」

話語之間，他的聲音變得柔軟，似是因為想起了什麼美好的回憶，那如蝴蝶一般的睫羽揉搓著柔情的碎光。

「因此，我認為妳的陪伴於熒而言大抵也是如此，至於再多的建議，我終究並非聖眾，給出的見解未必能符合妳的期望。」

「咦？不用那麼正經啦！什麼聖眾的...這只是朋友之間普通的交談而已啦！」

「...朋友？」魈有些意外地睜圓了眼睛。

原來如此。

無怪他想著小精靈怎麼會來同自己傾訴煩惱，原來是將自己視作了朋友麼？耳邊從來只有邪祟忿恨與劫難預兆的夜叉，竟也有傾聽他人心情的一日...

過去的千年間，魈一直習慣與塵世拉開距離，這不單是謹記自己的身份，也是為了守護人與仙魔之間的秩序，因此面對人類他總會下意識採取仙人應有的立場與態度，但自從熒跨越那條無形的界線，牽著他邁向另一邊的世界後，那條界線好像就慢慢隨著時間而模糊，消融在人間絢爛的燈火之中。

魈憶起年初的海燈節時帝君曾對他說過，人及魔神都是有很多面的，因此有些事情無須如此介懷，如今想來，說的大抵就是此情此景——派蒙會來向自己傾訴心情，目的並非是向仙人祈求一個指引，而是單純同朋友商討煩惱罷了。

既然如此，他是否也不需如此拘謹，能夠以「朋友」這樣自在的身份去給予屬於自己的建議呢？

魈垂眸思考了半晌。

「...如果妳是想要尋求來自『朋友』的看法，那我認為妳只需維持現狀即可。」

「欸？真的嗎？」

「每個人都有自身難以辦到的事情，與其讓無謂的煩惱困頓身心，不如專注於力所能及之事。」

「你這麼說好像也有道理...不過，魈也有辦不到的事情嗎？我感覺仙人都挺神通廣大的...」

面對派蒙無心的提問，魈停頓了半秒。

「...這份陪伴，即是我無法辦到的事。」

「啊...」

雖然對方的語氣平靜，但小精靈確實看見了那雙金色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情緒，讓她頓時有些無措地扯緊了手中的錦帶。

「呃、我......」

「無妨，我自有定奪。」魈輕輕搖頭打斷了她的話，接著目光一轉，朝派蒙手裡那屬於自己的東西透露出些許無奈。「倒是妳能否先放手...」

「哇！對不起！」意識到自己還緊抓著對方的錦帶不放，派蒙連忙鬆開，順便撫平那些被她捏出的皺褶。「維持現狀啊...也就是說我只要繼續做平常在做的事就好了嗎？唔，我平時都是怎麼做的呢...」

「無需多想，量力而為、順心而行即可。」

「哦！這個我聽得懂，意思是不用去想那麼多道理，想到什麼就盡力去做對吧？」派蒙用力地點了點頭。「總覺得那麼想以後，腦袋好像就比較清楚了呢，謝謝你，魈！」

大概是思緒豁然開朗，派蒙原本陰霾籠罩的小臉一下子像是雨後的天空那樣有了朝氣，身後的披風也輕輕飄了起來。她伸手摘下一朵眼前的塞西莉亞花，潔白的花瓣蘊含柔軟的香氣，嗅起來沁人心脾。

在又乾又熱的沙漠待了那麼久，如果熒能看見這朵花，或許就能感受到來自蒙德的清風，心情說不定也會變得比較輕鬆吧！她那麼想著，將花朵好好地收進懷裡。

「話說回來，這樣和魈談心還真是新奇！不過我們本來就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同伴，和家人分享煩惱，總覺得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家人？」

「是啊，我們三個和阿圓住在一塊、又經常一起吃飯...申鶴曾經跟我們說過，『吃飯』在璃月人眼中是件大事，不僅是為了填飽肚子，更是『與重要的人共享一段溫馨時光』。嘻嘻，你不覺得這聽起來就像一家人一樣嗎？」

「......」

家人...

雖然依稀記得這個詞彙的溫度，但與其伴隨的回憶都已經隨著時光沈澱，靜靜地躺在名為歲月的湖底。

魈回頭望向屋宅，他還記得最初踏入這片洞天時，曾因此地過於安逸清淨而感到不習慣，但如今他已經能夠自若地推開大門，還擁有屬於自己的碗筷、用品以及臥房，而屋宅內外的一磚一瓦、一花一木，即使閉起眼睛也都能清楚地在腦海裡描繪出來。

過去枕槍而眠的夜叉，也有身臥床榻的一天麼？浮舍大哥他們總說著等到天下太平後要去過人間的生活，沒想到最後竟是自己體會到這份風景...

「魈，你怎麼不講話了？還是你覺得這個說法太親密了...」

見少年仙人沈默下來，小精靈忍不住擔心自己又說錯話，但待她仔細一看，卻發現對方的嘴角勾起很細微的弧度。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是一個很溫暖的詞。」

笑意稍縱即逝，魈轉過身，背後的錦帶隨風而起。

「走吧，熒還在等我們。」

「嗯！對了，魈你今天怎麼會過來啊？」

「屋內的花香淡了，於是上午巡視時便順手摘了幾些...」

手裡捧著潔白的花朵，派蒙跟上魈的腳步，一起推開了家的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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