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女緊跟在孫紹的步伐之後，她前進，努力追上頻頻在人群停下回頭的少年。少年身上迷人的香氣超越早晨採摘的鮮花，憑藉這氣味，即使偶爾被人群擋住了，梁淳依然能走到孫紹身邊。

　　梁淳覺得自己渺小的心臟要因為過度跳動衰竭了！

　　注視母親，讓她害怕愛情，她覺得每對伴侶、婚姻必定以背叛分離作結，而且婚姻失敗帶來的災難讓人窒息，並毀掉孩子和自己的未來！母親總是恐懼孤單一人，她不惜一切，犧牲自己的金錢、時間、精力，都要有個男人作伴，即使梁淳可能會被施予暴力，母親也不在乎。

　　但梁淳不怨懟母親，她想著…總有一天，殺了那個神明她們就能從不幸的鎖鏈解脫！

　　「你知道我每天到麵店看妳的原因嗎？」孫紹回頭看向努力追上自己的少女，遞出竹片。

　　「不就是害怕我折斷木片嗎？」少女的笑容如夏天的陽光燦爛，她接下竹片放入褲袋，伸手抓住孫紹瘦弱的兩隻手臂：「你能殺神，而我是被神詛咒的梁氏一族，只有你能幫助我，我們會相遇是命運，我們是天作之合。」在女孩眼底，要孫紹殺神即如踢開小石頭輕鬆，並且認定孫紹一定會幫助她這可憐可愛之人！

　　「我給不了妳想要的。」孫紹毫無自信，愁容悲傷。

　　他救不了孫玖，他阻止不了無間朮，當他打開姐姐的房間，那惡鬼站在血泊之中，讓孫紹發了狂！他下不了手殺死孫朮，所以張開了結界，將惡鬼隔絕這座小鎮之外，即使他們將永不見面，孫紹也不打算心軟。

　　但是，每天回到城隍廟，景物依舊，孫紹只能咬牙躲在那扇畫著地獄十八層圖的木門後。

　　他一連失去了兩個家人，兩個他無法用『親情』一語道盡的家人。

　　孫紹的人生頓時失去為誰奮鬥的目標，失去願努力珍惜的回憶。

　　他已經無法再跟他人建立關係和感情。

　　「但是，你可以殺神對吧？」梁淳目光欣喜期待，是個到了遊樂場的頑皮小孩！

　　「沒有人那麼傻，為他人殺神，殺神要付出的代價妳想過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出手呢？」梁淳沒有考慮孫紹的任何意願和心思：「你明明可以向其他神棍對我視若無睹，但是你救了我啊！讓我有個正常的家庭，有對善良的父母！」

　　「我知道你的偽善，你不是那種為了沽名釣譽而順手行善之人！」梁淳捧起孫紹的臉龐，他們互相直視彼此的雙眸：「你那是渴望滅亡的目光，你跟我一樣想要得到解救，卻沒有拯救一切的方法，最後只能追尋死亡獲得解脫！」

　　「你會為我殺神的。」

　　孫紹噤口了，他想了又想，然後苦笑。

　　「如果我這麼做了，我們可能會變成惡鬼下地獄。」

　　「那我們一起去吧！我們一起成為惡鬼吧！只要能結束這一切，哪裡我都跟，你我是彼此的命運！」梁淳的笑容美艷又罪孽，超脫年齡的性感，痴狂的自信魅力！

　　『你們不要太愚蠢了！』

　　 月牙般的光刃試圖砍殺孫紹的頸項！

　　孫紹快速抱起梁淳往一旁跳開，但攻擊持續不斷，孫紹一邊閃躲一邊注意身邊的路人，從體內發出黑墨的刀片與之相抵，攻擊都在空中順化為煙！

　　攻擊的神明備感吃驚，這個少年居然有與他為敵的力量！

　　搞不好還可以殺神…

　　他雖然為了梁氏的祖先放棄信徒、放棄領山、放棄祭拜他的國家，但是他還沒有弱到可以被隨便的道士消滅！

　　少年繼承了祖先『隖』的力量！

　　那個女人！那個幫助梁氏的女人！

　　『離她遠一點！離梁淳遠一點！』神明不顧一切，不停使用法力攻擊孫紹，他發了狂，即使傷害無辜也無所謂！

　　孫紹不再移動位置，拿出符紙往天上灑！

　　符紙立刻如導彈與神明的法力相擊，兩者互相抵銷！

　　如此狂妄！如此自大！

　　這個孫氏鬼差對曾統領一國的天神放水！

　　『你如果不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

　　神明舉起下了血咒的青銅劍，那劍刃如陽光刺人，散發的光芒足以將人燃燒！

　　神明瞄準孫紹的頭部！

　　孫紹不急不徐，他推開梁淳，順掌一劃，黑色的流沙從孫紹的頭部七孔噴出，竄入神明的口！

　　那骯髒的流沙充滿人間的汙穢和妄念，搗毀天神強大的意志，從裏頭生根，像緊抓土壤的神木，在神明的身體裡播種，然後遍地開花！

　　神明手裡青銅劍掉落！他痛苦撕裂胸口！他想要把自己的元神和心臟掏出！向死亡奉獻！

　　孫紹將十指掛上了黑色的細線，招喚神明的求生意志，一絲一絲貪取，又從口裡吐出讓神明無法承受的瘴氣，包覆神明的口鼻！

　　「來吧！告訴我…你究竟為何不直接將梁氏一族滅亡，而是讓他們苟活致今？」

　　孫紹靠近天神，手裡滴下黑暗妖異的法力。

　　『他們是我愛人的後代…我在這世界唯一的後代！』

　　天神痛苦的想要尋死，但是孫紹沒有讓他這麼做，用法力操控天神的手腳，將天神舉離地面一個膝蓋高。

　　孫紹掌心貼著天神逐漸泛黑的胸口，他讓黑影擴散的速度緩慢下來，黑色流沙從天神鼻腔滴落，天神呼吸變得和緩順暢，但是他的元神和心臟沾了汙穢，只能任由孫紹擺佈。

　　『你這妖怪…』天幬吐著身軀劇痛而顫抖的下顎，他的雙目因孫紹的力量變得血紅：『沒有我她會死…她會因你不幸！她會選擇離開世界！』

　　「梁淳，妳聽我說，這個天神受到詛咒，他保護你們梁氏一族香火不斷，但他的存在會給予你們天罰，他就是與你們先祖生子的天神，天幬。」

　　『知道了又如何？』天幬瞪視孫紹：『就算你是鬼差，我也不保證能手下留情，離開我的後代！』

　　梁淳抓住孫紹的手臂，把少年擋在自己身後。

　　「是這樣的嗎？」梁淳冷笑目光越來越癲狂：「天幬，你為何受到詛咒？」

　　『因為你們的祖先許了願，她要我照顧你們永生永世。』天幬對梁淳嚴詞厲色：『你們這些後代卻如此脆弱，誰活在世間沒有苦難？為何他人能從痛苦中力爭上游，而你們這些愚蠢之徒只會逃避、放棄、怠惰甚至走火入魔！只要你們熬過天罰，我總有一天就能見到梁仁！』

　　「你才在胡說甚麼？你讓多少梁氏一族的人家庭破碎？你讓多少梁氏一族的女人陷入憂鬱而自盡？你難道沒有憐惜子嗣之情想要幫我們一把嗎？你難道不知道在困頓中沒有他人的善意那是何等絕望孤單嗎？那種被全世界當作敵人的恐懼與憎恨，如果不狠下心拋除良知，就剩絕路可走了！」

　　『那就是你們人類對世間理解的謬誤！神明安排的苦難是為了讓你們修行，讓你們更加進步，改善錯誤和缺陷，致使世界秩序穩定，天罰也是這樣，只要你們能熬過那些難關，光明就會撥雲見日，但是妳們這些人類讓我十分失望，你們耽溺於人性罪惡，不肯為自己的人生奮鬥，受到挫折就逃避！所以才會放棄自己的人生！才會想殺死我！』

　　梁淳哭花了臉，她怒視天幬不肯眨眼。

　　母親啊！妳曾在她病痛著急安撫她額頭的冰涼指尖，妳曾為她被伴侶毆打護身守護她的擁抱，妳曾為求讓她禦寒的保暖外套出賣肉身…

　　她覺得可悲可憐，妳那曾為了她認真過活的努力，縱使最後如夢破滅，她都因此不會埋怨妳，她只想著快快長大，讓妳安頓、讓妳驕傲、讓妳內心平靜。

　　她伴隨妳的屍體，直視妳死亡的痛苦面容，她才驚覺，生命把妳摧殘成甚麼模樣，『為她而活』這種話她不再苛求了！

　　母親啊！『為妳成魔』她也不再害怕。

　　「你這個罪魁禍首憑甚麼否定我們？」梁淳說出來的話語顫抖。

　　要墮魔就去吧！她知道要孫紹陪她就太自私了！

　　「你拖累後代，還自以為浪漫，如果你真的想要拯救我們就該向天反抗啊！其實最自私的人就是你！別把自己說得冠冕堂皇！」

　　『天神是從天的戒律而生的，你以為有神可以反抗嗎？』

　　「不是！你是因為我們這些後代才會存在至今，如果你的最後一位後代死了，你也就不再被需要了！」梁淳拿出她藏在褲袋裡的竹片，用力將竹片折斷！

　　她早該如此，她早該斷絕梁氏一族的悲哀！只要所有梁氏一族的後代死亡，她們就不會再輪迴苦難！所幸，梁氏一族都是女性單傳，僅有一位女性後代。

　　這樣就好了…

　　她好想看見母親向她招手，她早該跟隨母親一起離去…

　　夜晚的天空蜻蜓密集，黑壓壓的遮蔽月光！

　　夜市攤販的鎢絲燈泡一個個爆裂，電線拉扯而斷，貨車的車燈一閃一閃，瞬如彈擊漏油，當文明的電絲與燃料相觸，爆炸連鎖夜晚最光明熾熱的海！

　　鼠輩在人群腳底逃竄，喉裡慘叫取代腦中詞彙，喧囂熱鬧，沸騰夜晚應有的寧靜！孩童散失，女人被踩踏，犬隻哀號！

　　人間煉獄。

　　『妳瘋了…』天幬沒料到梁淳會為了擺脫痛苦讓自己陷入火海。

　　那些神使對生命也如此無情，而引來這些悲劇的緣由正是天幬自己！

　　他為與人類相合，不惜犧牲後代！

　　孫紹利用火舌畫著咒符，他藉由法力，讓火焰避開了此處，而他將少女擁抱懷中。

　　「我不會讓梁淳死亡，這些神使我可以解決。」孫紹站直身軀：「但你願意被剔除神籍嗎？」

　　『如此一來，以後陪伴在後代身邊的神明，就會給予他們更加殘酷的不幸，甚至會親手殺死這些可憐的孩子，你要我為了梁淳一人，拖累更多後代嗎？』

　　孫紹抽出放在書包裡的短桃木劍：「你不也是為了拯救這些後代才安排梁淳找上我嗎？」

　　「依你的神力你應該是知道的，梁淳要是被他繼父領養，就會陷入更加不幸的命運，老闆娘都告訴我了，她的兄長是個問題人物，幾乎無惡不作，因此這個結果她很慶幸。」

　　「那些環伺在梁淳身邊的蜻蜓就是詛咒，他們監視你，讓你的後代陷入不幸，他們逼你做決定，拯救後代還是拯救愛人，而過了這麼多年你也知道，普通人類活不過天罰的年限，畢竟天罰的期限都是一萬年啊！」

　　 「所以你終於出手決定拯救最後一位後代。」

　　『不是！我…我只想要再見到她！見到那個我愛的人！』

　　「那你知道你的愛人在哪裡嗎？打從天罰以來，他們讓你們聯絡了嗎？」

　　天幬無話可說，一直以來，他都聽從那些神使的聲音，縱使要他的後代不幸，縱使要他手刃人命！

　　「你心底比誰都明白，那份詛咒不會給你逃脫悲劇的選項，他就是要讓你看見梁氏一族滅亡，他就是要讓你失敗。」

　　孫紹逐漸靠近天幬，咬破皮膚，將桃木劍沾上血液，劍峰架在天幬的心臟處：「所以墮魔吧！跟我們鬼差一起脫離天網！」

　　『如此一來，梁氏一族就會毀滅…』

　　「你就能從天網獲得解脫，利用自己的力量尋找愛人的靈魂，所以，放開他們吧！梁氏一族你是永遠保護不了的。」

　　『我明白了…』天幬低下頭：『但是我有個條件。』

　　「說吧！」

　　『請你像孫隖那時對我後代的關照一樣，讓他們明白自己是因為祝福才得以出生。』

　　「真難…」孫紹苦笑：「但我接受了。」

　　孫紹將桃木劍刺入天幬體內，他唸著咒術，他的鬼差之血遍佈神明體內。

　　那年春天拜神的夜市停辦，鎮上降下黑雨，破壞了一些街道市容，但人們很快淡忘。

　　番外 揚尾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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