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与非日常

“啊→啊↑，终于是个好天气！”

名为岸边 筑子的少女走出寺子屋的大门，对着久违的夕阳余辉，舒展着略显瘦弱的身子大喊着。

夏秋之交，台风裹挟来了意外漫长的降雨，在过去的一个月中，筑子逐渐开始感觉自己视界中的一切事物都在不可避免地染上黏腻的暗淡，如同刚刚被涂抹上一层灰色的颜料。

心情低落，身体也说不出的难受，在那难熬的时间里，筑子已然记不清自己发出过多少次自己身上的零件即将生锈的抱怨，终于，在这个雨过天晴的时刻，居住于此的生灵们久违的在黄昏来临时分，见到了泛着黄金色泽的天空。

望见了晴空，只感觉心情愉快，连路上的水洼都见着可爱了起来。

与同伴谈笑着告别，回到家中，帮助母亲生火做饭，等到外出做工的父亲打包了八仙饭馆那招牌老卤炮制的杂碎归来，一顿难得的丰盛晚餐就这样成了。

如果没有午夜时分发生的那些事情，这大概就是这家人平凡而幸福的一天。

父母沐浴的时间里，筑子洗好了碗筷，又用新烧的热水灌满了暖壶，待父母招呼自己去洗澡，才熄灭煤炉，往浴桶中倒进现烧的开水，再解开腰带，褪下连补丁都已洗得发白

单衣。

水雾氤氲中，略显瘦削，但仍饱含着青春活力的躯体解去布料的遮盖，将自身逐渐没入热水中，悠然自得地擦洗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仿佛要将过去一个月中的湿气都洗净一般。

也包括那形似蜈蚣，紧附在少女后背，从后颈一路延伸到尾椎骨的金属物件。用毛巾来回擦拭后，反射出崭新银器一般的光芒。

已经五年了

距离那场灾祸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间。

筑子仍能回忆起那个不幸的午后，湿热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气味，本应是个不太适合待在街上的天气，村里的广场上却聚集了不少的人，在那人群的中心，河童们正在演示她们那“革命性的最新发明——永不停歇的蒸汽工作机器人”。

因被留堂而没来得及抢占前排，又身单力薄无法挤进人群的女孩，在听到了几次人群发出的惊讶呼喊后，被勾起了好奇心，环顾四周后便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最近的墙头。

而后，女孩便向着人群的中心望去，便看见那由齿轮，连杆与活塞驱动的怪异机械人形拿起了干草叉，又在人群的惊叹声里喷射出大量的蒸汽，腾空而起，愈飞愈高，愈飞愈高……

直到负责宣传的河童发出一声失态的尖叫，在众人的目光中，那机器人在蒸汽的裹挟中由空中加速坠下。

然后一叉子将女孩钉在了墙头上。

筑子仍清晰地记得机器人稳稳降落在地的场景。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身上的生锈铁叉拔下，送进了人里的医馆后，村医竭尽全力地救助，又无可奈何地提出了送去竹林的建议。

在送往竹林中的神秘医馆后，女孩与父母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那生锈的铁叉避开了大部分的重要器官与血管，女孩的生命没有什么危险。

坏消息是，那被铁叉贯穿，受伤最严重的部分，恰巧是女孩的脊柱，因为时间太迟，已经失去了挽救的可能性。

通常来讲，女孩的下半生，需要拖着这仍有感觉却无法动弹的下半身度过，感受着它一点点地萎缩……

作为第一责任人的河童们也提出了她们的补偿方案，无可奈何的父母也只能抓住这唯一的希望。

深度麻醉后，经历了一场血肉横飞的手术，女孩瘦弱的身体又一次被切开，切除，又植入了大量怪异的线缆与接口。

最后，才是那金属蜈蚣一般的外置脊柱，它那步足一般的接头逐一刺入女孩身上的接口，全部安装完成，才使她失而复得了直立行走的能力。

发育变得迟缓，头脑也有些迟钝，并非不可接受的代价。

只是……

“诶……”

从浴桶里爬出，擦干身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贫瘠的身体，筑子叹息一声，穿上睡衣，又拿起油灯，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内。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某种奇怪的声音。

仿佛是有什么人在说话，似乎是某种陌生的语言，大概听得出是女人的声音，却是毫无感情，毫无起伏的音调：

“Connected”

环顾四周，并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觉得只是自己产生了幻听的少女继续往自己房间走去，拉开房门，又听见了新的异响:

“Remote control mode”

这一次，声音非常清晰地从自己的脑后发出。

还未来得及惊诧，便有更为怪异的事情发生。

筑子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开始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以防万一，她赶忙前跨几步，将手中的油灯稳稳地放在书桌正中。

空出来的右手随即推开了窗户，然后扒住窗边，这个时候，原先的疑惑终于转变为了恐惧。

“身……身体……”

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了！

仿佛被技术拙劣的人偶师所操纵着，筑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动作僵硬地翻出窗外，手被粗糙的窗沿划破，赤脚站在被露水打湿的地面上，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步伐在下弦月的灰色光辉中狂奔起来，双手却高举起来，在呼救的声音发出之前，硬生生把手指全部堵进了口腔中。

“呕…”

晚饭尽数呕了出来，手指堵在喉头，又让呕吐物被大半咽了回去，只顺着缝隙流出了一些，滴落在胸口与脚背，却没留下值得追查的线索。

操纵着筑子身躯的人似乎对人间之里有着相当的理解，翻过了篱笆，又从小道绕开了仍然有人闲逛的街区，一路往外跑去，甚至爬过了外圈的围栏，躲过了巡逻队的视线。

代价是鲜血淋漓的手肘与膝盖。

涕泪横流，几乎要被呕吐物窒息，身上的新鲜伤口疼痛连连的少女，在危机四伏的野地里姿态扭曲，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单薄的睡衣在碎石与荆棘的协作下很快变得破烂不堪，暴露出那青涩的躯体来。

如果这个时候遭遇了野兽或者妖怪，人生就会字面意义上地结束吧。

几分钟前，就有一团诡异的黑暗与筑子擦肩而过，那时，她就已紧紧闭上了双眼，却无法控制地想象着自己开膛破肚，肝脑涂地的死状，甚至有温热湿润的液体顺着双腿内侧潺潺流下。

发现自己还未被袭杀，又重新睁开双眼的筑子，随即陷入更为真实的恐惧中。

不，人生已经完蛋了！

就在不远的前方，那月光照耀下反射出粼粼波光的水面，十分平和，缓慢地流动着。

对此时的筑子而言，面前这安静的河流，却是比为了满足食欲而行动的野兽与食人妖怪更为危险的存在。

她知道自己不会游泳。

但她的脚步无法停止，在浅水处踩出了哗哗的水声，冰凉的河水混着泥沙冲涮伤口，并随着她的步伐逐渐浸没膝盖，肚脐，胸口……

品尝到河水那特有的土腥味时，筑子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终于……结束了……

解体

就在岸边筑子饱饮了河水即将溺毙时，一股巨力施加在她的脚踝上，仿佛用巨大的蟹钳夹住一般，将身体往下拖拽过去。

可怜的筑子，甚至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溺水身亡，在被拖着下沉，又极速上升后，那股力量就这样粗暴地将她提在半空，待她吐空了方才喝下的河水与胃里仅存的晚饭，才将她横放在坚硬而冰冷的水泥地上，仿佛被玩坏后随意丢弃的便宜人偶。

“喂喂，还活着吗？”

意识到施加在自己身体上的控制被解除，本想保持着现在的姿势喘息一阵清醒一下脑袋的筑子，突然感觉到脚踝处传来的刺骨剧痛，终于发出了哀嚎。

“喔——还活着啊，真可怜，骨头都碎了。”

虽然撑开了眼皮，筑子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将视线聚焦起来，终于看见那个蹲在旁边摆弄着自己身体的人影……

土色的靴子……

绿色的……树林一样的裙子与上衣……

和河童们一样的……钥匙？

淡绿的头发……

虽然很像，但又明显能感觉到这个“人”与河童们的不同之处。

传说中的山童……大概是吧？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满怀疑惑，在鼓起勇气提问前，身体的另外一侧传来了新的对话：

“老大，我这边搞定了，随时可以开始。”

“那先解锁吧。”

“开，开始什么？”

“放心，疼痛只是一瞬间的。”

筑子惊恐地发问，得到的却是山城高岭一句轻描淡写的安慰，反而让恐惧更上一层，特别是在自己身上仅剩的那点破布被完全剥光，又有人开始骑跨在背上开始上下其手的时候。

虽然完全没有想明白她们要对自己的身体做出什么事情，筑子只觉浑身寒毛直竖，而冷汗更是狂飙。

在一阵清脆的敲击声后，她又一次听见那个诡异的女声。

“Interlock disabled”

随后，又仿佛有掰动关节一般的脆响从自己的体内传出。

身后的声音又带着不屑一顾的语气继续说道：

“那群两栖类是真的没有一点安全意识，无论是远程控制还是端口解锁居然连个密码都没有，好了，这下就成我们的了，端口锁定已经解除，接下来手动把它拔下来就行。”

虽然完全听不懂她们那充满专有名词的对话的内容，在那骑在背上的“人”开始调整姿势，用膝盖压住筑子的双肩，又双手抓住外置脊柱的一头时，她终于意识到了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祸，终于开始拼劲全力挣扎起来。

已经太晚了。

“一，二，起！”

随着压在身上的山童开始挺直身子，筑子的后颈，那蜈蚣一样的造物金属被逐渐提起，蜈蚣步足一般造型，接入体内的线缆也被一一绷直，虽然防止意外拔出的安全连锁已被解除，在设计上，插拔的操作还是需要在深度麻醉下进行，并辅以专门的工具与润滑，更重要的是，需要先断开电源。

否则就会出现这样地狱绘图一般的画面：

瘦小身躯的少女如图被猛兽咬住脖颈的山羊般徒劳无功地弹跳挣扎了几下，哭嚎着，而顶上的几根线缆也没有如同预想的那样被轻松拔出。

在蛮力下，那植入血肉，直连神经的接口带出了大半后，线缆才终于在一阵噼啪作响的火花中与接口松脱开来，缩回了金属蜈蚣的体内，只留下一个沾满血污的接头露在外边。

“身体……”

筑子的挣扎也就到此为止了。

伴随着鲜血四溅与极度痛苦的呻吟，曾经半身瘫痪的少女如今一步到位体验到了全身瘫痪：脖颈之下的躯体全都失去了气力，连一根手指也无法控制，再也无法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行做出任何的反抗。

停止反抗并不代表苦难的结束。

线缆被拔出，缩回的噼啪声响中，还夹杂着几声肋骨断裂的脆响。筑子的惨叫与咒骂也愈发的激烈起来，直到抵达某个极限，大概是被直接折磨神经的痛苦榨干了气力，亦或是重压之下语言能力都开始退行，喊出的话语无论是求饶还是咒骂，全都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人工颈椎的“拆卸”大概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离开筑子的身体后，它开始进入待机模式，如同休眠的蜈蚣一般卷曲起来，将容易损坏的外露接口收纳于环节空隙之中。

即使上面仍裹满血污，山城高岭依旧将它端在面前，审视了一番，而后以首领的身份下达了命令：

“虽然不想承认，那帮两栖类确实在精密机械上水平确实高过我们，技术组拿去拆解分析一下，应该能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将那曾经支撑起少女人生的物件递给身边的助手，山童的领袖继续鼓动手下的热情：

“到时候，我们就能将她们的市场全部拿走，让那群河童们永远都只能为我们打工！”

在场的山童们无不发出热烈的回应。直到山城高岭离开后，她们才想起，在这河岸地下的秘密实验室中，还存在着一些需要处理的事情。

“妈妈……”

处在昏迷边缘的岸边筑子仍在含糊不清地呼唤着母亲，丝毫不知身边正发生着关于自己的骇人讨论。

“说起来……山城大人有说这个要怎么处理吗？”

“好像还真的没有，要不今晚拿来加菜？”

“算了吧，就这豆芽菜一样的身子，这点肉都不够我们几个分的，何况这后背还全都是电线和插座，处理起来可太麻烦了，除非把肉割下来去找店里加工。”

“那干脆丢出去？”

“你是傻子吗？我们花这么大力气控制她自己走出来就是不想被抓住把柄，要不然直接去把她绑出来不是更省事？”

“好烦……那干脆征求一下本人意见吧！”

作为力量担当的山童打来满满一桶河水，对准筑子劈头盖脸地浇了下去。

“呜哇！”

被冷水这么一激，筑子惊醒起来，本能地想做出扑腾手脚抬起身来的动作，却只有脑袋得以转动，在疑惑地尝试了几回调动四肢后，少女终于绝望地哭喊出来：

“呜……我的身体变得破破烂烂了……”

“别吵了，有话问你！”

侧腹被踢了一脚后，筑子勉强止住了哭泣，啜泣中以惊恐的目光往向身侧的两“人”。

而后，负责操作电脑的山童提问了：

“小家伙，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置你呢？”

“啊？”

愣住了半分钟后，筑子结结巴巴地开口询问：

“能，能够送，送我回家吗？”

听到这话，山童们放声大笑起来，足足笑了五分钟后，才拿来一张封了塑膜的硬纸板摆在筑子面前，再一次问到：

“送你回家当然是不可能的，其实我们是想问你想被做成什么菜，或者被怎么处理掉，当然了，你这么瘦，红烧肉肯定是做不了的。”

“菜……菜单？”

y扫视了一遍眼前的纸板后，筑子生平第一次怨恨起自己的脑补能力来。

“啊……呜，请不要吃我……”

“刚好我们也懒得料理你，那么，机械破碎，化学溶解，火焰焚烧，低温解体和生物降解，你选哪个？”

“就，就没有温柔一点……能让我活下去的选项吗？”

“看你这个样子，运动神经都被烧毁了，还妄想能够回归正常的生活？”

“不……不要……”

“如果你非要坚持的话，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就算给你食物和水，大概几天时间，你就可以开始体验被蛆虫活活啃食的乐趣了。”

欣赏完了筑子脸上精彩至极的表情变化，感觉她的情绪已经到达了极限，只会拼命抓住任何希望后，负责操作机器的山童又继续说道：

“当然嘛，还有一个方案，既能让你活下来，也不用继续遭受这种痛苦……”

“就这个，就这个吧！”

后日谈

直到第二日的清晨，岸边夫妇才察觉到女儿的失踪，在寻找未果后，便火急火燎地在村公所里报了案，查案的捕快们在湿润的泥土中找到了少女的脚印。

只有一人的脚印，一路延伸到了村外。

向常在村里出现的妖怪们询问，并拜托了几个较好说话的在草根妖怪中打听，也一无所获。

直到有人在河岸边上发现了同样的脚印。

虽然没有发现尸体，所有人都只能无奈地接受少女已然溺水自杀的结论。

就在岸边夫妇咽下悲痛，开始收拾女儿遗物的同时，山城高岭脚步轻快地步入技术组的办公室。

“哟，你们的技术部的各位干得不错，报告我已经看了，抢在那群两栖类之前发布我们的新产品应该完全没有问题。再加上之前情报部让她们的农用机器人项目因为‘意外’下马，现在你们也能推出占领这一空白的产品，这意味着我们已经有两类产品在她们擅长的领域更进一步！”

得到众山童的热烈呼应后，山城高岭又与那日负责操作机器的技术员寒暄了几句，突然想起了自己遗忘的细节。

处理不好变会酿成大祸的细节。

“啊……对了，那天那个人类你们有记得处理掉吧，手尾清理干净了？”

“在这里哦。”

那天的操作员得意地拍了拍桌面上硕大的机箱，在山城高岭迷惑的目光中，打开了侧板。

纯黑的机箱，侧板打开后却是一阵让人眩晕的RGB灯光，而在那灯带环绕中，本应是主板与各种硬件的位置，却放置着一个几乎紧贴着机箱框架的透明缸体，在那之中，是曾经名为岸边筑子的少女。

正确来说，是少女的一部分。

头发被剃光，头盖骨被切开一半，宛如贩卖关东煮的小车一般密密麻麻地插入了竹签一样大小的电极，由导线引出缸外，与顶部的主板链接，脖颈以下，除了心肺与一小段脊椎，其余的身躯已在父母寻找她时被粗暴地去除，丢进粉碎机绞成了肉泥。

“我把她做成了生体计算机，多余的零件都销毁了。速度很快，散热也不错完全不怕过热，老大你要拿去办公室用吗？”

“算……算了，留给今年入组的新人吧。”

自那天起，曾是岸边筑子的少女，在无限的梦境中度过了短暂的余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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