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

　　大脑像是要被融化一样，可偏偏脊背和脚心又寒冷得吓人，热汗和冷汗混在一起，怎么也收不住，几乎把被褥都打湿了。明明双眸紧闭，却还是有幻觉似的东西在眼皮上来回晃荡，一会儿是无影的面纹，一会儿是蓝色的水晶高塔，一会儿是白色的火焰，火焰又凝聚缩小成月球，周围变成黑色的宇宙。

　　蛇心只安慰自己，再休息一下就好了，可是身体似乎已经不堪重负，就连自我修复机能都快要失去了。他困得像是熬了一整夜都未曾合眼，却无法真正陷入梦乡，浑身上下都能感受到疼痛，却不知痛苦具体缘自何方。

　　“你要喝水。”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一个声音这么说。

　　蛇心猛然睁开血丝密布的双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最想见到的白色。缇纳的橘色头发在视野边缘晃了一圈，随后盛满水的木碗被递到蛇心唇边。

　　“你还好吧？”缇纳轻轻扶住蛇心的背，好方便他坐起来喝水。蛇心看着缇纳关切的目光，沉默一阵，最后用沙哑的嗓子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只是普通感冒。”

　　“真的吗？”缇纳眉头紧皱，仍注视着他。蛇心点点头，无奈地微笑：“真的没事。”

　　两天前，蛇心还只是偶尔会有轻微的咳嗽，可今天一早，情况忽然直转急下。他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感冒，甚至不是普通的疾病。

　　自从他来到第一世界，就总是反复地做同样的梦。他梦见艾里迪布斯的灵魂在重重火焰之中接受灼烧，可那个调停者却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不管蛇心如何大喊大叫，梦境中的一切始终是安静的，艾里迪布斯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然后就地化为灰烬。

　　这样的结局，蛇心不愿接受。

　　频繁的噩梦令蛇心的情绪长期起伏着，时间一长，灵魂也随之波动，使得实体化难以为继。刚开始咳嗽时，他没有重视。但昨天夜里，蛇心再次梦见艾里迪布斯被烈焰焚灼。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想要把艾里迪布斯拉出火海。可艾里迪布斯抓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推，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蓦然变得无比遥远了。

　　从噩梦中醒来时，发烧就来势汹汹，立即让他卧床不起。

　　蛇心用已经起皮的嘴唇碰了碰木碗边缘，水很冰凉，但咽喉像被火烧过一样滚烫。虽然他需要的仅仅是蠕动咽喉的肌肉，让水顺着食道向下滑动，但病痛让他在吞咽时也能感受到针刺般的疼痛。

　　喝水成为了一件痛苦的事，可水必须要喝。上一次他灵魂不稳，还是艾里迪布斯刚从第十三世界无尽的黑暗洪流之中将他的以太捞起的时候。那时的他也像现在这样头疼脑热，意识模糊，是艾里迪布斯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白袍无影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响彻：“再难受也要把水喝下去，可以降温，也能补充汗液带走的水分。”

　　所以必须要好好喝水，好好休息才行。

　　蛇心强忍着疼痛，将一碗水喝得见了底。缇纳见他还有精神，当下也是无比欢欣，跑到在厨房鼓捣，三下五除二地做了热粥，一勺勺喂他。

　　这之后，缇纳几乎每天都来看望蛇心。这种一睁开眼就有清水与肉粥被送到他嘴边的日子，抛开时不时的发热和头痛，简直美好得不可思议。

　　可寻常感冒也不过卧床三五日就能转好，蛇心看上去也不像是体弱多病之人，却躺了足足半个月之久，即便是缇纳也察觉到不对劲了。每次送粥时，缇纳便小心翼翼放出以太，探知蛇心的状况。

　　在缇纳眼中，寻常人的灵魂以太总是呈现安定的状态，但是蛇心的以太却时不时就会震颤一下，而每次以太颤抖，蛇心的就会有咳嗽或是皱眉的情况，因此两种情况必然是有些关联的。在他的再三追问下，蛇心才老实交代了自己的真实情况。

　　“由于穿梭时空导致的灵魂不稳……吗？”缇纳重复着蛇心的话语，眉头紧皱，“不能就这样拖下去，我得想想办法。”

　　蛇心透过他忧心忡忡的表情，竟然一瞬间看见了艾里迪布斯的影子。当时的艾里迪布斯也是如此坐在他的病榻旁边，手指托着下巴，藏在赤色面具背后的冰冷双眸也皱起，思考着能够拯救蛇心的方法。

　　可缇纳是缇纳，主人是主人，不一样的。

　　蛇心暗自摇头，再抬起头来，迎上的却是缇纳满怀期待的目光。这个大男孩抓住蛇心因高温而变得通红的指尖，轻轻揉搓，用征求似的语气问道：“若是我用魔法调节你的以太，说不定你的感觉会好些？就像我们合力打开黑洞那样，让彼此的以太共鸣。”

　　让自身灵魂的波长接近作为本地人的缇纳，自然不会再遭到整个世界的排斥，这无疑是个好主意。眼看自己的灵魂波动一日比一日剧烈，蛇心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们十指相扣，蛇心的能力一经发动，缇纳的以太流向便一览无余了。魂灵小心翼翼地贴近彼此，不受控制地追随鲜活生命的搏动，随后和鸣，乒砰作响。

　　缇纳的念头在心中一起，拥有超越之力的蛇心就能充分将其捕捉，并立即予以配合。他们沉浸在充满默契的灵魂交融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被饥饿感唤醒。此刻蛇心的面色红润不少，不再咳嗽了。很显然，缇纳的方法是有效的。

　　之后他们便每日都会进行一次共鸣。也不知是这样的共鸣增加了魂灵之间的亲近感，亦或是长久的相处减少了戒备，两人相处的时间骤然变多了。或许于他人而言，能够与伙伴建立羁绊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好事？

　　蛇心觉得缇纳的态度变得过于殷勤了。每日清早，他会准时出现在蛇心视野中，一天下来，不是为他准备餐食，就是消耗大量以太引导共鸣。即便如此，缇纳仍是说话温言细语，一丝不苟地照顾着蛇心。

　　可他蛇心不过是刚刚被光之战士接引至第一世界的一缕灵魂，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值得觊觎之处。缇纳这样殷勤待他，只可能是情感上若有所求。

　　蛇心已经发过誓，要将全身心献给主人艾里迪布斯。若是有人纠缠自己，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烦恼。可复苏第十三世界需要许多冒险者的力量，他不可能单纯因自己的好恶，就将一个天赋卓绝的魔法师拒之门外。该利用的都要利用起来，这正是艾里迪布斯的教诲。

　　他抑制住自己细微的厌烦情绪，让冷静再次占据眼眸。蛇心用一种类似调停者般无情的口吻小声对自己吩咐道：“再观望观望。”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得益于共鸣的帮助，蛇心的以太得以稳定。无论缇纳如何搜寻，都再也找不到震颤的踪迹。

　　蛇心康复了。

　　得出这个结论反而令缇纳一阵遗憾。这些天，他非常享受与蛇心共同调用以太的感觉。蛇心总能完美地配合他，执行他的想法。那种无须言说却行云流水的默契，仿佛他们已经搭档了数年之久，就好像……就好像奈贝尔特又回来了。

　　此刻，陷入回忆的缇纳并没有发现，蛇心紫色的眼眸里正映出他的模样。在宣布自己康复之后，尽管只有数秒，但蛇心仍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失落。

　　于是蛇心知晓了。缇纳的大献殷勤并非出于感情……不，不对，他的图谋当然只可能是感情，孑然一身的蛇心目前也只能提供情绪方面的价值。但这股情感的终点落在不可知的彼方，蛇心只是一个跳板，一个中转器。

　　蛇心不知道缇纳思念着的究竟是谁，可他并不介意——他又何尝没有透过缇纳望向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人呢？

　　或许是觉得失去了灵魂共鸣这个唯一能与蛇心变得“亲近”的渠道，缇纳开始试图在别的方面寻找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除了一起分享食物、运用以太的心得之外，他还问蛇心问题。

　　蛇心不得不承认，缇纳是个谨慎的孩子。为了不引起蛇心的抵触，他先佯装好奇，询问了蛇心许多关于第十三世界的事。毕竟蛇心希望拯救第十三世界的事并非秘密，缇纳是有理由问这些事的。这之后，缇纳适当地展现出自己对新世界的好奇，顺势又将话题引导到表态上。他明确表示，自己将会为蛇心的第十三世界复苏计划出一份力。

　　若是换做寻常孩子，见缇纳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恐怕已经掏心掏肺，要与这等愿意实现自己毕生愿望的好人称兄道弟了。可蛇心每次听到缇纳的表态，只是点点头，保持礼貌的微笑，说着客气的“我感到非常高兴”。

　　缇纳与人亲近的套路，艾里迪布斯教过，他看得穿。但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局面，等到缇纳表面上与他的关系足够好，他才有机会以一种不过分伤害缇纳的方式，去告诉缇纳自己早已心有所属，别纠缠过多。

　　当然，缇纳对蛇心的算盘一无所知。他只看见蛇心并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情绪，还会以微笑回应。于是缇纳没有多想，只当蛇心生性腼腆，情绪起伏不大而已。他开始试探性地更进一步，询问蛇心是如何来到第一世界的。蛇心看起来似乎也是很乐意他问这些问题的，甚至还和缇纳简单描述了一下那位为第一世界带来黑暗的大英雄如何将他带过来的情况。只不过蛇心回答完毕，反而屏息以待，专注起来。

　　那位英雄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缇纳明知故问，肯定是为了衔接下一个问题。

　　果不其然，缇纳忽然将话锋一转，问：“既然是大英雄用白圣石这么稳妥的方法带你来的，你怎么会灵魂不稳呢？”

　　蛇心嘴角微微翘起，他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那是因为我过度思念我的主人。”

　　这话一出，缇纳果然愣在当场：“主、主人？”

　　于是蛇心与他说了艾里迪布斯如何从暗之泛滥的洪流中将自己拯救，又说他如何教导自己使用魔法，带他来到原初世界，见到光之战士。蛇心甚至详细地与缇纳说了艾里迪布斯在他灵魂不稳时，是如何照看他的。缇纳的脸色有些糟糕，但仍不死心般问：“既然如此，他为何没有跟你一起来呢？”

　　蛇心叹了口气，起身打开那扇宽敞的落地窗，指着高耸的水晶塔，声音小而模糊，宛如梦呓：“他在那里。”

　　“他被你们口中的暗之战士击败，被水晶公关在水晶塔里。他的以太终有一日会化为水晶塔的能量，燃烧殆尽。”

　　“我整日梦见他凄惨的末路，都是噩梦。而情绪的持续不稳定导致灵魂的不稳。”

　　“我很抱歉问了你这个。”缇纳从咽喉里挤出这句话，但很快又调转话题，“你现在还会梦见他吗？”

　　蛇心点头。

　　缇纳果然肉眼可见地变得失落，匆忙与蛇心告辞，离开了他的屋子。

　　蛇心歪着脑袋，心想是否需要对他更温和些。和缇纳之间的关系必须要精细化处理，因为蛇心深知，自己的第十三世界之旅需要这孩子。若是一下拒绝得太狠，导致他心灰意冷，不再愿意与蛇心见面了，反倒是蛇心的损失。

　　缇纳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似乎是对蛇心的恋旧有些失望。但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

　　到了下午，缇纳就为蛇心带来了新鲜的苹果。苹果被缇纳切成数瓣，摆在白色瓷盘里。

　　蛇心是喜欢吃苹果的。在第十三世界的土地都被暗以太所污染时，食物和水都很难获取。是艾里迪布斯用古代人的魔法让树上结出苹果，供蛇心食用。

　　他贪恋这种被照顾的感觉。

　　缇纳看蛇心小口啃着苹果，思绪万千。虽然蛇心对他那位主人感情的确无可比拟，但那都是过去式了。他的主人已经无法再次回到他身边，甚至注定要死去。而蛇心，毋庸置疑，需要旁人的陪伴。

　　那这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缇纳？

　　他和蛇心的配合默契无间，能共同打开第十三世界的入口。如果蛇心仍没有放弃拯救故乡的愿望，那么缇纳就是必不可少的人才。哪怕他组建了一支调查队，哪怕跟随他的冒险者数以百计，缇纳都是那个特别的不可替代之人。

　　他相信蛇心也很清楚这一点。

　　缇纳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够站在蛇心身边，只要还能与他一同默契地合作就好。他对自己的那点阴暗奢求心知肚明，不过是享受以太交融时的快乐，借此想念灵魂早已逝去数百年的奈贝尔特罢了。缇纳可不敢把这种心思暴露出来，再单纯的孩子见了这等龌龊的思想，都会退避三舍，更何况蛇心早已心有所属。

　　不过没有关系。再亲密的人，只要被死神所亲吻，他便不能为活人创造更多美好回忆了。

　　或许的确有人会陷在对过去的怀念里，止步不前，用美化后的记忆将逝去之人层层包裹，成为蚌壳里的珍珠，他人无法通过贝壳的无懈防御，进入此人的内心分毫。可蛇心不是这样的人，他还有梦想，还有未竟的愿望，所以他会前进，会成长，会接纳。而缇纳只要站在他的身边，为他创造更多的美好回忆即可。

　　缇纳可以等。

　　想到这里，他又抛却了自己的烦恼，开始快乐地跟在蛇心身旁，对蛇心嘘寒问暖。

　　蛇心所说的“仍会梦见艾里迪布斯”一事，原本听在缇纳耳中，是一种对旧人放不下的思念，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了。可现在，转变态度后的缇纳却觉得，偶尔梦见艾里迪布斯也是个不错的情况。持续的不安与噩梦会让蛇心的灵魂长期处于不稳定状态，这时他真正需要的可不是继续去思念什么白袍的调停者，而是与缇纳一同感应以太，进行灵魂共鸣。

　　真不错，正中他的下怀。

　　蛇心发现缇纳并没有因为自己表露出对艾里迪布斯的思念而退却，反而攻势愈发猛进之后，就不打算有更进一步的反对动作了。艾里迪布斯是蛇般狡诈的冷血动物，若是没有百分百致胜的招数，便要隐忍蛰伏，分析情况、思考对策、准备底牌。而蛇心打算将主人的教诲贯彻到底。

　　现在就先按照自己拟定的原计划行动，在坚决拒绝缇纳暧昧意图的同时，和这孩子打好关系吧。

　　于是蛇心两三口吃净盘中的苹果，礼貌而温和地感谢着：“谢谢你的苹果，缇纳，它们很好吃。”

　　缇纳闻言，也客气道：“愿你的伤痛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平息。”

　　两个不知度过多少岁月的孩子都刻意将视线调整到恰好能与对方对视的角度，然后露出他们能在脸上做出的，最甜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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