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香、沙耶香！」

　　「呃？怎、怎麼了？」

　　「午飯還沒好嗎？」

　　從門口探出赤色的腦袋瓜，及腰的馬尾隨著重力垂下，杏子微微蹙起眉。

　　昨晚治退魔獸時經歷一番苦戰，漆黑的夜空染上魚肚白的那刻，兩人才與麻美分別，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住處。剛沾上棉被，杏子就失去了意識，直到太陽高掛在天上才被亮得醒了過來，她習慣性地伸出手，卻在身旁摸了個空。杏子不甘不願地睜開惺忪睡眼，朦朧的視線沒看見熟悉的藍，而空氣中隱約飄來淡淡的食物香。

　　最後進食的印象停留在昨天的晚餐，空蕩蕩的胃也誠實地發出抱怨。杏子俐落地翻身下床，循著香氣離開臥室。

　　往廚房裡看去，油鍋在爐火上滋滋作響，負責下廚的人卻站在砧板前毫無動靜，直到杏子出聲喊她才回過神。

　　「啊……抱歉抱歉。」

　　不著邊際地道著歉，沙耶香像是不想讓杏子擔心似的，趕忙恢復手邊的動作。懸在空中的菜刀急著落下，鋒利的刀口卻偏離了預想的軌跡，頓時染出一片紅。

　　鮮血自傷口汩汩流出，沿著手背滑落至手腕，再滴上砧板。但不知怎麼的，沙耶香無法移開視線，彷彿在那鮮紅的液體之中，有著「什麼」在更加深層的地方游動。在那麼一瞬間，沙耶香似乎看見巨大的尾鰭在裡頭擺動著。

　　她認得那個模樣。

　　「人……魚？」

　　低聲呢喃很快地被杏子的叫喊蓋過，沙耶香這才甩甩頭，將菜刀擱置在一旁。空下的右手覆上左手的傷口，隨即出現連成環狀的五線譜，在淡淡的光芒之中，綻開的劃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真是的，怎麼這麼不小心？」

　　看見傷口消失，杏子也才鬆了一口氣。她捧起沙耶香的雙手，為她抹去殘留的血漬，又翻來覆去確認沒有留下傷疤。

　　熱切的視線落在手上，不屬於自己的體溫一陣一陣傳來，長著繭、有些粗糙的指尖摩娑過肌膚，說不上搔癢，心頭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本還不以為意的沙耶香也漸漸按捺不住，連忙抽開手。

側向一邊的臉龐染上淺淺的紅暈。

　　嘴上說著沒事，沙耶香始終沒有正對杏子狐疑的眼神，游移的視線像上演你追我跑的戲碼，而追逐的那方遲遲沒有失去興致。正當沙耶香想轉身回去，用料理當藉口打發杏子，眼角突然閃過一抹赤紅色的寶石光輝，剛才彼此交疊的那雙手掐上臉頰。

　　「啊痛痛痛！」

　　沙耶香痛地喊了出聲，才想反擊，那手又靈活地縮回去，而罪魁禍首正擺著愉悅的表情往廚房門口退開。

　　「嗯！很好，還會喊痛。」離開之前，杏子像是剛完成什麼大事，露出滿足的笑容。

　　「真的是……」

　　無奈地摸摸還留有些許刺痛的臉頰，沙耶香才發現自己的嘴角在不知不覺間揚起。意識到的那個瞬間，角度又更上揚了一些。

　　「啊！燒焦了！」

　　湯匙戳上本應是亮黃色的蛋皮，發出不該存在的酥脆聲響，隱約還有淡淡的燒焦味瀰漫在餐桌上。杏子一手托著下巴，嘗試撥動原則上該被稱作蛋包飯的食物，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即使向沙耶香投以求救的目光，對方也是擺出一副無奈的模樣，默默舀起一勺又一勺往嘴裡送。

　　仔細一看，她的那盤似乎還比自己的更焦一些。

　　「沙耶香……妳最近還好嗎？」杏子實在是看不下去，試探性地問。

　　抬起的湯匙懸在半空，慢了一拍才送入口，沙耶香含著食物微微搖頭。

　　這種回答顯然不能讓杏子滿意。不如說，這般若無其事的模樣肯定是有些什麼，兩人同居這麼久，她對沙耶香的習慣也多多少少有些把握。

　　而通常在這種時候，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慢慢等待沙耶香開口。明知道就算生氣也沒用，杏子還是不自覺皺起眉頭，瞪視眼前看起來傻呼呼的面孔。

　　如果自己是魔獸的話，肯定也會被這樣死盯著看吧。沙耶香如此想到。

　　眼看杏子沒打算放過自己，沙耶香快速嚼了兩口，吞下嘴裡的食物。

　　「抱歉抱歉，可能是昨天太累了。」

　　輕浮的道歉配上無奈的笑容，連沙耶香自己都不覺得能蒙混過關，正當她做好挨罵的準備，杏子卻突然放軟了態度，彷彿剛才的尖銳不曾存在過。

　　「這樣啊……那等等我來洗碗，妳去多休息。」這樣說完，杏子低下頭大口大口吞起那飄著燒焦味的蛋包飯。

　　隨著動作，金屬製的湯匙模糊地反射，而在那倒影之中，汙濁的魚影再次閃動。

　　漆黑的房裡寧靜得嚇人。

　　家事、作業，以及日常和杏子的拌嘴，明明在經歷這些之後，該要累得一沾上枕頭就沉入夢鄉，沙耶香卻怎麼也睡不著。

　　她害怕又會陷入相同的夢境中。

　　被同樣的惡夢糾纏了數日，一閉上眼，就像自己又回到那條陰暗的走道。在夢裡，沙耶香只是個旁觀者，被強迫見證一切的發生。怪誕的夢境本該在醒來後一笑置之，但那潮濕冰冷的空氣、不斷迴盪的演奏聲、令人反胃的布景，都鮮明得如同親身經歷。

　　以及無盡的悲傷。

　　彷彿粗暴地撕裂尚未痊癒的傷口，將埋藏於深處的回憶硬生生扯出，血淋淋地攤開展示在眼前。不該存在的記憶折磨著、摧殘著，無比熟悉的悲傷與後悔交織成無解的毛線球，把沙耶香纏繞於其中。

那失去未來的模樣令她恐懼。

　　時鐘規律地滴答作響，枕邊人也傳來平穩的呼吸聲，越是努力想睡著，這些細碎的聲音就越發清晰。在第三次翻身之後，沙耶香決定起床為自已倒杯水。

　　「……沙耶香？」

　　似乎是起身的過程驚擾了對方的睡眠，身後傳來含糊的呢喃。

　　「妳要……去哪裡？」

　　伴隨著窸窣的布料摩擦，纖細的指尖觸上掌心，再緩緩滑入指縫。隨時會滑落的手微微施著力，努力不讓沙耶香離開自己身旁。沙耶香只好再度坐回床邊。

　　杏子空下的那隻手揉著惺忪的睡眼，搖搖晃晃的上半身感覺隨時會躺回去，即使時不時打起露出小虎牙的哈欠，仍舊不願鬆開握住的手，模樣像極了剛出生不久的幼犬。

　　平日少見的、惹人憐愛的模樣讓沙耶香不禁莞爾，輕柔地梳理起那頭睡亂的赤色長髮。深紅色的髮絲自指間流瀉而過，戴著戒指的手自後腦杓撫至臉側，不經意地稍作停頓，杏子卻在呢喃之中微微偏過頭，柔軟的臉頰觸上掌心，露出滿足的淺哂。

　　不過多久，杏子沉重的眼皮漸漸闔上，沙耶香便順勢讓她躺下，自己也跟著縮進被窩。才躺好不出幾秒，沙耶香就感覺到身邊的人正挪動身子，一點一點地往懷裡靠。交扣的手仍未放開，體溫透過薄薄的睡衣，連同安心感一起傳遞過來。

　　──是啊，就在這裡啊。我的歸所就在這裡啊。

　　帶著思念，沙耶香緩緩墜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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