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似乎有回暖的现象。鸿影的感知中出现了这样的识别，这让她从休眠中缓缓醒了过来。

她所在的休眠仓的舱盖出了些什么故障，在她的面前略微隙了些缝，能够让她从那已经布满尘土的透明舱盖的中央看到些光源。但她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光源已经几乎看不清了。

她试图坐起来，这时她便能发觉，自己全身被束缚在了金属之中，但是那些自身具有修复功能的金属绑带上面已经开始生出了斑斑锈迹，只需她多用些力，便能从中挣扎出来。

这不是什么好预兆，现在是哪一个周期了？

鸿影开始读取自己的内存与处理器，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她便知晓了当下的年份。

“周期四百二十四，第十六年……唔，似乎是四月二十日？”长时间没有校对年份周期使得鸿影不太确定自己的数据是否准确，但是她已然感到了极度的震惊。

这是过去了多久？竟然已经五千多年过去了？

她坐直了身子，把自己身上的管道拔下来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生物结构进行了快速的扫描，此时她便能注意到，自己的双乳变小了一些，从巨大变为了正常的大小，但是自己的腹部却依旧膨胀。她即刻对自己进行了检查，除却注意到了自己通过肛门深处的机械接头连上了玖鸽的本地电源，便能发觉自己的子宫之中多了些什么。

那是……一个不成型的机械生物？

不。鸿影不能识别到自己腹中这团带着机械部分的生物组织有任何反馈处理器之类的部件，但是她发觉自己能够操纵自己腹中这团生物组织的行为，这感觉就好像是……

多了一个器官一般。

她毫不迟疑地划开了自己的腹部，将自己由数层金属部件拼接而成的子宫内壁如同滑动门一般展开，然后取出了腹中的东西。

殷红的液体顺着她的肢体流下，她将取出的东西举高了一些。那团称不上形状的生物组织在她指尖跳动着，竟然仿佛真的有生命一般。

鸿影能够感受到，这并不是一个新的机械生命，倒更像是自己一部分增加了些什么，被剥离了出来一般。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宛如她真的繁衍出了一个后代一般。她很小心地将这团生物组织放在了自己所在的休眠仓内，然后撤除了深入自己后庭的充电线，自己站了起来。

四周有极为昏暗的灯光，预示着这位巨筑依然保持着这里照明的供电，但是很明显，巨筑已经没有再继续修复自己的结构。

鸿影迈开了脚步，活动着自己已然麻木和严重退化的生物组织，靠着金属的内支撑，拖着自己的躯体往外走去。

锈蚀的液压门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开，浓郁的烟尘中透露着一线光芒，鸿影循着光芒缓步而去，扫描着周围情况。她能发现，这些残垣断壁的破损程度比她之前来的时候要严重得多，而且巨筑显然也没有再去尝试修复自己的构筑，已经在任由这些建筑倾倒了。

巨筑本来设计的时候是能够对抗这样的自然环境的，但是他们的设计结构与那些用于给机械生命作为庇护作用的住所房屋不同，那些房屋只考虑了坚固和耐用，但是巨筑要考虑供电和能源输送，这导致了他们绝大部分结构需要采用金属和一些塑胶类的材料来进行架筑。这些材料如果不经历精心修复便会在这恶劣的天气之中逐渐腐坏锈蚀，而如果巨筑如同眼下的情况一般完全不管……那么那些残垣断壁便会逐渐消弭在这天灾般的环境中。

鸿影扫描着四周，把巨筑的情况记入自己的内存，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开始试图寻找巨筑的生物组织。

但是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堆满了建筑废料，等到鸿影循着光来到空旷的地方时，便能够发现，原本此处头顶的那片穹顶已然崩塌，照着她前进的也不是那人造的太阳，而是自然光线。

此时的外部环境相比起鸿影休眠之前情况要好很多了，周遭温度稍有回暖，风小了很多，甚至四周能看到一些苔藓和低矮的植物存在着。

气候比起之前要好很多了，鸿影得出这样的结论。她迈开脚步，向巨筑的外部走去。

巨筑已经完全停止工作了，鸿影扫描不到任何的接口信息，古老的建筑也让他没办法更多的读取这几千年来巨筑发生了什么。她能看到的，只有巨筑里厚重的灰尘，以及覆盖在某些湿润的建筑表面的，点点绿色的苔藓。

她抬头望去，久违地看到了头顶的太阳，竟还算温和地照耀着这片贫瘠的废墟。

鸿影行走在巨筑的表面。她再也找不到玖鸽生物组织的残存，也无法读取玖月徙鸽巨筑的任何信息。

这位巨筑在这五千年之中，已经彻底消弭，除却维持着休眠仓的电量，他已经彻底停止了运转。

鸿影围绕着这片废墟走了些许时间，终究还是决定远去。

怀揣着充足的能源，鸿影随意地覆了些东西在自己躯体的表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缓步走去。人类外形并不适应当下的环境，好在周遭的气候已经快要恢复到适宜的程度了，这使得鸿影能够继续前进。

她持续记录着环境，能够显著地发现，周遭的气候竟然随着岁月的变迁在变好，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行走在逐渐复苏的大地上，遇到合适的建筑便会进去歇息。鸿影看到了一些巨筑的残骸，死去的并不只有玖月徙鸽，大量的巨筑也在恶劣的环境中逐渐死去，她能获取的能源正在逐渐减少。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自己的使命。尽管她很多个周期都没有再遇到机械生物，但是走在这样逐渐散发生机的土地上，她感觉到，未来似乎有些希望了。

直到有一天，鸿影突兀地接到了一条无法识别的讯息。

这已经是周期四百八十六，鸿影距离上一次收到讯息已经上百个周期了。她仔细阅读着讯息的内容，无法识别，但是她能溯到讯息的发源地：

“玖月徙鸽”。

那倒塌的巨筑所在的区域本没有名字，这是鸿影为那片土地所取的名字。在接收到讯息之后，鸿影便提步去向了那片土地。

鸿影的躯体在那之后没有再发生过巨大的自我进化，周遭的环境现在已经可以看到成片的青草和低矮的灌木，虽看不到什么动物，但是植被已经很好地展示着此处的环境已经变得宜居。

她走向了玖月徙鸽去。

鸿影看到，原本布满了玖月徙鸽残骸的地方，竟然重新长出了一个并不算大的建筑。建筑的表面由莹亮的金属构成，纵使此时在夜晚中，它在周遭的植物之中也显得格外显眼。

讯息是这个新生的建筑向鸿影发出的。当鸿影走近它时，才依稀能辨别出它发的内容。

“……环境指数达标……适宜……启动能源……发射信号。”

它持续地向四周发送着这样的消息，当鸿影走近它时，它倏地安静了下来。

鸿影抬头望着这个建筑，建筑持续地沉默着，倏地，发了另外一串信号给鸿影。

这是一段古早的编码语言，鸿影费了很大的劲才读取出来。

那是一段话。

“如果你读到这段话，说明我，玖月徙鸽的试验成功了。我不知这需要耗费多少个周期，也不知道这段话是否能送到你手里，但是好歹还是要留个念想。首先，祝贺你，鸿影，我以你的再生和进化的能力为源，再以我巨筑的基因编码为辅，生成了这位新生的机械生命。但是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够融合我最后留给它的处理器，这很难，但是如果成功，那么世间的环境也将得到改善。它将会停止采集能源，并将一部分能源用于周遭生灵的新生，我相信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我没办法违抗自己被设定的采集能源的本能，但是我如果用非我的部分编码出一个新生命，那么是可以做到的。”

鸿影默不作声地读取完了这一段话，此时她才恍然明白，玖鸽为什么没有去管自己在持续风化和锈蚀的结构了——他在尝试摧毁自己，而引导出新生。

她抬头仰望着面前的建筑，恍然之间，发觉还有下一段话。

“我们都是老师的学生，是年少轻狂参加了徙至世暮的志愿者，我们为了这个无趣的计划忍受着几万年的时光。他们消去了你的记忆，但是我希望你能记得自己的名姓，这是你曾经身为人的证明。那么，我已消亡，后再无见面之日，希望你能铭记自己的名字，天峰，我们曾经相爱，我们曾经互相陪伴，我们约定在万年后相见，只可惜我没办法再陪你走下去。希望你在世暮之景的背后，能看到人类重返故土。玖鸽，敬上。”

鸿影怔然，她看着眼前的建筑，恍然意识到，这是那日她从自己腹中取出的那块跳动的生物组织。

这个建筑很显然，成功地融合了玖鸽留下的处理器，周围的环境极大地改善离不开它的功劳。它发出的讯息并不完善，断断续续，但是很快，鸿影理解了它的意思：

向外太空发射信号，告诉远走高飞的人类，他们的故土，已经可以再次供给他们生存了。

鸿影凝望着建筑，倏地，笑了起来。

她把万年前被编入的发送信号传入到面前的建筑中，轻启双唇，用万年前人类使用的语言，道：“向他们发送吧。我们在世暮等他们回归故土。”

她坐在建筑的身边，看着朝阳从东方升起，满地霞光，犹如火红燃烧的希望。

那希望从建筑中向外太空发射去，故土将等待旧人的归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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