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 圣雷米

这是她这个月第八次来看这个男人了，在这个艺术气息浓郁的国度，她总能得到一些预料之外的收获，正如此时此刻朝她走来的男人。

和其他那些艺术家不同，他身上有些与她相似的东西，虽然它们并非起源于她的那些“病症”，而是他与生俱来强烈的情感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可这依然触动她，令她不自觉有种找到同类的欣喜，从各种角度试图接近他，引起他的注意。

男人摸了摸脑袋侧面的绷带，对她尽力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玛利亚，你今天怎么样？”

“还不赖，至少阳光还算温暖，衣服很快就能晒干。你呢，文森特？”

黄发男人沉思着走过来，目光在她发间枯萎的鸢尾花上停留了一会儿。

“做了个梦，很模糊的梦，梦到花海在我身前旋转，花瓣像蝴蝶一样展动翅膀，飞向破碎的天际。”

“旋转？就像你画的《星空》？”

文森特点点头，一手撑住地面，缓缓坐到草坪上，与她一同呼吸草间芬芳的空气。

“说起《星空》，我今天把它带回来了，”她说道，从身侧的草地上拿起一团布，小心揭开后，露出了里面的两幅画。

“这是？”

看着两幅一模一样的油画，文森特一时间有些恍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进入了幻觉。

“看得出来哪幅是你的吗？”

她笑笑，露出一副微微得意的表情。

“我想......是我右手上的。”

“答对。”

她伸手把另一幅拿了回来，抱在自己怀中。

“这实在是......这是你画的吗？”

“嗯。”

文森特叹为观止，没想到面前这位普通的乡间少女有这样的天赋，短短两天就将他的画作复刻了出来。哪怕是临摹，也足以看出她的高超技艺与超越常人的天赋，几乎在第一时间骗到了他，不敢直接打定主意哪幅是自己的。

“我以前遇到过很多画家，和他们学习过一段时间。”

她说道，尽管这样的解释像是过度的自谦。文森特看着她的侧脸，依旧是啧啧赞叹，夜晚那个荒诞古怪的梦境仿佛随着面前少女的呼吸而消散。

她躺到草地上，左手遮住自己的脸，只留出几道指缝，从中透过的阳光宛如娇羞的小女孩，用这样迷离的方式与她打着招呼。

“文森特，你觉得......你觉得艺术是什么？”

许久，轻嗅着身边的淡淡花香，她对男人开口问道。这个问题她这个世纪来问过许多次，得到过很多答案，可她觉得不够，或许是不够多，又或许是没有听到满意的回答。

“艺术......就是一切，可以是画，也可以是雕塑、音乐、戏剧，很多很多。”

“如果从你的角度来看呢？”

“她是我活着的意义，是我提起画笔的目的，不仅是热爱，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爱她，胜过爱世间万物。她是世界终极美好的精华，是所有人类用尽认知所能触碰的最至高的存在。”

“那艺术家最期望的结局是什么？”

“大概是为艺术献身吧。”

“再......详细点？”

“要么为艺术而死，要么像艺术一样死去。”

艺术，是这些人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他们或热爱或执着，但无一例外，艺术这个抽象、难以言明的事物是他们生命的意义。艺术是一条分界线，隔开了艺术家与现实世界。

在他们沉醉于艺术的怀抱中时，殊不知世间还有数不尽的人处在挣扎与痛苦中，于黑暗处求存，在尘土中苟且偷生。艺术家们如同专心于自己作品的神明，在一次次的雕琢中，碎屑淹没了朝天堂发出的呼喊。他们不理解凡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凡人亦不理解神明为何忽略了他们的呻吟，沉醉于毫无意义的消遣中。

在很久很久之前，她见过人类在饥饿中疯狂，于困顿中求生，每日眼睛一睁，便是在寻找食物的路途上。那时危机四遍，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没有人在乎艺术，甚至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他们的内心与思想世界是那样的贫瘠，除了吃的，或许只有交配能引起他们兴趣。

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可以填饱肚子，运气好的话，也许还时常能来顿大餐。与之相随的，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变得丰富许多，富人为了名利勾心斗角，穷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肝火，数不清的矛盾与纠缠总伴他们左右。

“折磨生出苦难，而苦难又会加剧折磨，人间这无穷的循环何时能够终结？”

在这样的环境下，艺术家们反倒成了一群特殊的存在，无论刮风下雨，不管富足与否，任由饥饿或温饱，他们永远奔向艺术的怀抱。她见过太多太多人，他们被唾弃、质疑、排斥、嘲讽，有人说他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坏人，有人骂他们是偏执癫狂的疯子。

她不知道谁是对的，她从来不知道。让每个人都富有，就能让他们思想不再纠结与疯狂吗？让每个人思想都统一，物质生活就能好吗？她不知道，她一直不知道。

《星空》中的星辰，它们看上去死气沉沉，可要是多看几眼，却会发现它们仿佛真的成了一条条湍急的河流，一个个噬人的漩涡，将一切美好与恶劣尽数吞入。星空是种很危险的东西，诗人却赋予它纯洁与高尚；而画家舞动笔尖，留下它迷人诱惑的一面；音乐家则是把它的每一颗光点写作音符，演奏起人间最神秘的乐曲。

但无论人类做什么，它只是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们。无论它是否理解自己被增添的含义与内涵，它都只是在那儿，永无止息地转动着、闪耀着，见证人心的虚伪，照亮人性的贪婪。一切碰撞回响的罪孽与美妙，都透过群星被放大了无数倍，经过漫长的岁月后，传遍宇宙的每个角落。

回到住处后，她放下自己临摹的《星空》，提起扫帚打扫房间。这里的每一块墙壁上都挂着画，每一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乐谱或雕塑，有些是她的临摹作，也有些是艺术家们的原作，被她留了下来。她不清楚哪些人会在未来功成名就，也不知道哪些作品会登临殿堂。她所能做的只有收集它们，尽力得到更多，以及尽量保护好它们。

傍晚，她推开房门，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繁星现于眼前。靠在房子的墙壁上，她目光涣散，逐渐回想起自己注意到它们的那个晚上，那也是人类第一次抬起自己卑贱的头颅，向天外浩瀚的群星发出感叹。

当人类仰望星空之时，它才真正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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