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就是我的天空。”

那以后呢？青枳没有问出口，因为劳伦缇娜提着一小包饼干过来了。她接过这包精心包扎的饯别礼，用黎博利的翅膀语言郑重致谢后就飞走了。

艾丽妮看着窗外发了会呆，看着青枳变成天边的一小点后使劲摇了摇头，飞向了属于她的那片天空。她扑到劳伦缇娜怀里鼓起了脸颊，娇嗔道：“真是的，劳伦缇娜好偏心，我的饼干全都被送走了。”

“再做就是了。”这副装模作样的恼怒逗笑了劳伦缇娜，她轻点着少女的脸颊问道，“青枳不是你的朋友吗？”

“那也不行，这明明是劳伦缇娜专门给我做的小饼干。最多只能分她一半——不，四分之一？八分之三？”

这种奇妙的斤斤计较逗乐了劳伦缇娜，最后两人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挽着手在小屋里跳起了舞步。艾丽妮在被托举到空中时张开了翅膀，族群中最快的海燕在这片狭小的天空上做着世界上最短的滑翔。

幸福让劳伦缇娜暂时忘记了那些沉重的、黑暗的东西，只是像片落叶一样沉在了世界一隅的小水塘。在小屋里写诗，再和艾丽妮一起用打字机发出去，时不时地带上斗篷去镇子上玩，这样的循环往复的日常平淡又令人心醉。

秋天就要到了，艾丽妮再也没有提过黎博利的事情，她就像把什么都忘了一样。在小镇商店陪着劳伦缇娜采购秋冬用品时，浏览着货架的小鸟突然顿住了脚步，下意识扇动的羽翼差点从斗篷里露馅。

她看到一根永远无法忘怀的飞羽，一根纯白的漂亮羽毛，那是属于艾丽妮早已失踪的母亲的飞羽。寻觅到了母亲的踪迹，她的耳羽随着笑容撑开，几乎要探出帽子的边缘。还没想那么多小黎博利连跑带跳地跑到柜台，仰起脑袋问那根羽毛是哪儿来的。

“小姑娘，你可真有眼光！”店主这么夸赞到，然后又左右看看，把声音压得比夏末夜晚的稀疏虫鸣还要低，“那是一根品相极好的翼精灵飞羽，现在能打中他们的枪手可不多了。这东西抢手得很，你看这个价怎么样……小姑娘？”

艾丽妮杵在了原地，笑容木然凝滞在了脸上。接着，泪水顺着她眼角的疤在脸颊上翻滚滑落，在刺眼的灯光下划出一道新的疤痕。

“那根羽毛我要了。”

劳伦缇娜上前挡住了艾丽妮，将开始疑惑的店主的注意力移走。她签下一张支票，边挂念着身后牵着自己颤抖的爱人，边用随身携带的钢笔快速划出自己的姓名。

“咦，这不是……？”

店主扫过纸张上的那个名字，想要追上去时刚刚的两个顾客却已经失去了踪影。他摇着头拍了拍大腿，遗憾地看向了柜台下面的一本诗集。

快步穿过街道拐进无人的小路，艾丽妮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许多许多年，她一直幻想着妈妈其实只是飞到很远的地方去探险了，但是今天这根羽毛以最残酷的方式打破了一切侥幸。

劳伦缇娜说不出安慰的话，也没法说出安慰的话。她想起了春天的那几个男人，怒火和仇恨在她心中翻腾却找不到出口，就快要将她整个人烧穿。如果自己没有偶然出现，艾丽妮现在就会只剩下变成商品的羽毛，摆在世界各地的商店里。不，在那之前，那几个中年男人——特别是那个猥琐的胖子，很可能会掏出他们带着梅毒的性器，放肆大笑着把那些丑陋的东西塞进黎博利根本不能承受的生殖口……不，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即使那不是真的，她也不能再想下去了，那根装在华丽礼品盒里的飞羽正凝视着劳伦缇娜，再想下去她就要发疯了。

劳伦缇娜从没这么厌恶过自己的种族。卑鄙弱小又可恶的家伙——真是一点也没有说错。她又想起了那个梦，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又升腾了上来。想要把小鸟永远关在笼子里的自己，其实和那几个男人也没什么区别吧？

回去之后，艾丽妮在劳伦缇娜怀里哭了很久，一遍遍抚摸着母亲的飞羽。她向爱人诉说了许多关于事情，说以前很小的时候母亲怎么带着自己飞行，说自己是怎么在老师的教导下成为族群里最快的急先锋，说她每晚都会想着母亲一个人旅行到了哪里……劳伦缇娜在这些话语中听出了鸟儿离群的痛苦，也听出了她骨子里不可磨灭的、对天空的向往。

“劳伦缇娜，你为什么那么好、那么好？”

忽然，艾丽妮话锋一转，挂着眼泪摸起了爱人的脸颊。她感叹爱人的心地善良，夸赞爱人的美貌与才华，将她与神话中的女神相比拟。从少女眼中流出的真挚灼伤了劳伦缇娜，终于她下定决心坦言道：“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艾丽妮。”

她起身带着少女来到床头，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床头柜。一把剪刀正端端正正地摆在抽屉的正中间，以某种列兵般蓄势待发的姿态躺在里面，就像是在等得谁来使用一样。

“那天晚上，我不止梦到你飞走而已。在那之前，我梦见——”

劳伦缇娜被怪异的情感扼住了脖颈。流溢的黑色思绪化作了怪物，它大喊着不可以说，大喊着不要让人知道我的存在。但她甩开了心中的叫喊，找回音准又继续说起来。

“我梦见，我趁着你睡着一点点剪掉了你的所有飞羽。”

“那只是梦，劳伦缇娜——谁都会有……”

“那不止是梦！”她的声音提了个八度，将艾丽妮给她自己做的辩护驳了回去，“有多少次，我一个人坐在床头拿着那把剪刀，想着把你永远困在身边，想着如果你没法跟着族群飞走该有多好……”

“我甚至想着，如果那颗子弹打坏了你的翅膀该有多好！”

最黑暗，压抑在最深处的欲望随着言说喷涌而出，伴随着越来越自暴自弃、越来越接近歇斯底里般嘶吼的声音。艾丽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捏着母亲的飞羽抱住了眼前的女人。

稍微冷静一点后，心中的黑色怪物叹息而去，告诉劳伦缇娜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了。确实如此，刚刚还像百灵鸟一样婉转啼鸣的少女沉默了下来，灰眼睛也并不看向自己，而是暗自装进了不知名的思绪。

“亲爱的，我们是卑鄙弱小又可恶的家伙，而你应该属于天空。”

她以极轻的声音道出了极沉重的话语，亲手解开了束缚鸟儿的枷锁。然而，艾丽妮轻轻摇了摇头，将告诉青枳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你是我的天空，劳伦缇娜。”

沉重的一天。晚上艾丽妮想要照例与爱人寻欢，但劳伦缇娜以太过疲惫为由推脱开了。注视着爱人的红眼睛慢慢闭合，听着她的呼吸开始无意间与虫鸣合奏，艾丽妮独自起身，一遍遍梳理着珍重的羽毛，指尖顺着飞羽下台阶似的滑过去，又探进羽毛的间隙将它们再度分开。

最后她抖了抖浑身的羽毛，在晚夏的微风中将飞羽一根根收紧再展开。艾丽妮悄悄抽开了床头柜，摸出了那把日夜折磨着劳伦缇娜的剪刀。

一、二、三……二十三、二十四。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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