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的海岸突然开始涨潮了，夜空中那独一无二的月亮早在无人察觉时被黑云隐去了身影。漆黑的海水从远处涌至狭长的海岸边，白色沙子在一瞬间被吞得只剩下紧贴着岩石的那部分。尤库雷斯的小腿踩在海水中，盐水刺激着新生的皮肤，她的指尖掐入掌心，鲜血淋漓的双手将血液注入到落叶中。没人知道她现在怎么想的，她和帕帕拉恰还未来得及重整姿态就又开始战斗，只是这次战斗的对象换成了曾经的同僚们。

一小时前他们还是战友，现在他们却刀刃相见，尤库雷斯偏头躲过没有了自我意识，宛若傀儡般的同伴的攻击。他们和活着时一样，运用属于老猎人的，早就融进骨血之中的战斗的技巧，即使死去也能在此时发挥出作用。只是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尤库雷斯抬腿一脚踹开死咬住剑不放的猎人，回身就用剑尖毫不留情地从下巴刺穿到大脑，她用手臂去接住老猎人的遗体，轻轻将其放下后才抽出剑继续战斗。

至于帕帕拉恰，巨大的葬仪之刃末端早已缠满血肉，他正如果绞肉机一样将老猎人们一个个杀死，死掉的格林和布鲁撑着冰冷的尸体朝他发动攻击，第一猎人看见自己带出的兄弟们变成了这般模样只是毫不留情地挥舞镰刀。他跳起来，无论是沉重的海水还是重力都无法束缚住第一猎人的力量，鲜红的血液飞扬在空中，帕帕拉恰喘着气又一个大喝勾住格林裂开的腹部向左一拉，血淋淋的内脏接二连三地滚进海水中，再一下刺穿肉体的镰刀就到了布鲁身上，一并甩向不远处的岩石上，将肉体砸了个粉碎。粉红色的血肉在海水中慢慢散开，帕帕拉恰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沉默不语地拆开武器回身刺穿了另一位同伴的心脏。

“帕帕拉恰，帕帕拉恰。”尤库雷斯喊道第一猎人的名字：“真的要这样做吗？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丢出去的问题还未得到回答，她就又杀死了一名同伴，这次她的剑割掉了对方的喉咙，喷涌而出的鲜血把尤库雷斯染得鲜红，她略微瞪大了眼，很快又不忍地收回目光。

“没有。”帕帕拉恰的口中呼出一口热气，他咬牙回答时利用镰刀折叠出的空隙折断了两个人的手臂，下一秒他捏碎了敌人的喉咙。第一猎人扔下熟悉的战友尸首又重复了一次：“没有。尤库雷斯，你知道我们的规矩。”他满脸都是血，仿若一头真正的野兽，转过头望向和他没什么两样的尤库雷斯，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还有十二个。”

给予失去理智的猎人为人的尊严。女猎人捂住脸，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要亲手杀死一千个人还有这和他们一起来的同伴们，三十个老猎人……猎人协会的中坚力量都要陪葬在这里。这是弑神的代价吗？不，这是个陷……正当尤库雷斯出神时，伴随帕帕拉恰的叫喊，她的头顶突然涌现了巨大的黑浪，化作一只巨大，且粘稠如石油般的漆黑液大手——而尤库雷斯就这么容易被拽入了海水中，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到她看不见海岸边的任何身影。

那是已经死去的神明科斯。

祂苍白色的鳞片与软皮在海水中缓慢展开，周围的死鱼簇拥着祂，祂悬在水中，一张紧闭双眼，安详的女性脸庞朝下，与被拉入黑暗的尤库雷斯正面对上。女猎人从喉咙里呼出气泡，她睁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美丽的神明，死去的神还如同活着一般，细长的鱼鳍与触手在水中飘然展开，全然没有之前海岸上看到那般颓废与恶心的模样，美丽的脸庞被轻柔的海水镀上一层圣光，明明是漆黑一片可唯独这苍白的神明发出光辉。

不知不觉尤库雷斯朝祂伸出手，她看见一道影子逐渐自己的手重合，这是一只与她同样的苍白的手，她又一次看见了大雪翻飞下的黑铁色城堡——该隐赫斯特。她们的手一同重叠在一只触手上，区别是尤库雷斯拉住的是死去科斯的手，冰凉滑腻的触感令她感到陌生，很快她把自己拉进了神。尤库雷斯悬浮在海水中，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窒息和缺氧的问题，她又凑近了一分，直到科斯裂开的胸脯里钻出数根鲜活的触手刺穿她的皮肉。

咕隆。尤库雷斯呛了一口水，试图松开却被纠缠住，触手缠住脖子将她提到死去的科斯面前。慈祥的面孔此刻成了她的噩梦，尤库雷斯听见了祂的声音，触手更是用力束缚住脖子，她握紧剑抬手砍去，却被莫名的阻力拽住手腕，她抬起眼睛向上望去，看见的是一头头鱼人村民，它们全都在这里，以科斯的尸体为中心发散而悬于其中。它们开始无声地吟唱，伴随着科斯触手对尤库雷斯的收紧开始咏唱同一个诅咒：

【将诅咒降临于子，降临于孙；降临于孙，乃至后世；后世的后世，永世受困。】

【被夜晚放逐的恶魔们啊。】

【嗜血疯狂的猎人们啊。】

【被选中的伟大猎人们啊！】

【现在请开始狩猎，进行不知疲惫的杀戮吧！】

尤库雷斯几乎喘不过气来，海水灌入肺部快把她杀死在这海面下，她看见鱼人中出现了属于同僚们的身影，他们全都宛若人偶一般被一个接一个投进下方更为黑暗的地方。不，不要，你们要去哪里？不要沉入黑暗啊！尤库雷斯艰难地撕扯着身上的触手，握紧的剑强行从拖住她的鱼人手中夺回。别怪我。她的眼睛眯起，抬手切断了触手，再回身又撕开了鱼人的身体，只是这次尤库雷斯感觉到了不对劲。切开的触感并不是坚硬的鱼骨，而是……回过头时，她发出了无声的惨叫。

那是怪物。从进入渔村开始，尤库雷斯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所以她才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切阻拦的敌人，但是现在她只看见一位约莫十岁的孩子的头颅飘在海水中，而杀死这名孩子的正是自己。鱼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人类的模样，它们拿着自己断掉的肢体，被切成两半的头颅，打满孔洞的半颗头，全都埋冤地注视着尤库雷斯。

不……尤库雷斯难以置信地松开了武器，朝后退去，却没想直接撞在了科斯的身上，她环视四周，鱼人们全都消失了…….环绕她的全是死状残忍的人类。不……

大神的触手突然包裹住尤库雷斯，祂那触手般的长发垂在尤库雷斯的脸上，她听见了祂的声音。

【妈妈，你在哪里？】

【妈妈，我好冷。】

【妈妈，我们诅咒他们吧。】

【妈妈，请为我降下诅咒吧。】

科斯神子那刺耳的声音刮蹭着尤库雷斯的耳膜，她五官被刺激得出血，触手越缠越紧，在几乎快失去意识前，尤库雷斯朝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幻影无助地喊道：“妈妈，是你吗？”

* * *

杰德亦步亦趋地跟在伊尔洛身后，老猎人驾轻就熟地在亚楠错综复杂的下水道找出最短的路线，他们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亚丹教堂奔去，一路上的老鼠们也被气势汹汹的猎人们吓到退去角落。

他不敢多说什么，内心的焦急不安从夜晚开始就占据了内心。杰德不敢问尤库雷斯，现在也不敢问伊尔洛，他惴惴不安的心情借由黑暗中被放大声音，砰砰作响的心脏声传达。女猎人远去的身影和那晚一样，她让我逃走……杰德仿佛又回到多年前，自己的噩梦里，黑暗中有人将他拉了出去，那双在黑夜里发光的异色眼曾是他鼓起勇气的依据。

尤库雷斯，尤库雷斯，尤库雷斯……杰德慢慢咀嚼女猎人的名字，一个晃神看见了赤裸裸的，女猎人的背影。他的脚步缓下来，最终立在污水中，不自觉地朝面前的背影伸出了手。

同样不安的还有伊尔洛，甚至他更焦急，因为属于老猎人的直觉正在疯狂敲响警钟。帕帕拉恰你个大笨蛋，到底隐瞒了什么？几乎快把他折磨疯的焦虑从心头缓慢涌上，伊尔洛的内心突然变得空落落，他感觉到老猎人们正在一一死去，他们的气息变得稀薄直到彻底消失。直到连帕帕拉恰和尤库雷斯的气息都变得几乎不可闻时。可恶！伊尔洛一拳砸在一旁的墙壁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杰德落在了身后，老猎人赶紧转身，只看见愣在原地，表现异常的杰德。他正想抱怨，却发现杰德的双眼根本没有影子，伊尔洛惊愕地喊道：“喂，小鬼头，喂！小鬼头！”他晃动杰德的肩膀，后者却完全不为所动。

杰德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感觉到全身传来的凉意，海水滲透厚度适中的猎人服饰，他的帽子因为浮力作用而脱离出去。杰德悬在黑色的海水中，一伸手碰触到尤库雷斯的后背，他下意识地猛地推了对方一把，再想进行下一步时，一张可怕的脸突然浮现在面前。

“啊！”杰德在伊尔洛面前尖叫出声，他回过神看见老猎人居然划开了他的手掌，尽管只是一道浅浅的伤口，但辛辣的疼痛依然令人难受。

“醒了？”伊尔洛赶紧询问。

“我怎么了？”杰德捂住眼睛，他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能在这看见尤库雷斯。

“你刚刚愣在那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疯掉了。”伊尔洛看见杰德的模样真的在考虑让猎人协会提高入会年龄，他继续说道：“你们这个年纪的猎人常有的事，记住别长期盯着黑漆漆的地方。我们就快到亚丹墓地下面了，从那边的梯子爬上去就是亚丹教堂。”

听到这里，杰德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一丝，仿佛只要到了亚丹小教堂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走吧。”伊尔洛没有多问，他转身走在前面，杰德在重整旗鼓后迈开了步子，不过在走了几步后他又回头望向刚刚站着的地方，那里完全被黑暗笼罩，没有一丝光亮照进去。很快他收回了困惑的目光，将刚刚的幻觉归结于是自己压力太大后就紧随伊尔洛离开了下水道。

许久以后，平静的黑暗中涌出一阵鲜血，婴儿的啼哭声从里传来。

* * *

尤库雷斯睁开了双眼，被海水染湿的头发紧紧贴在颅骨上，她抬头看见的是一脸担忧的帕帕拉恰，第一猎人正半抱着她的身体朝高处走去。潮水已经退去，一切活着的生命只剩下了这两位老猎人，死去的同伴们变成死状惨烈的尸骸堆在周围，和科斯、神子的尸体一起成为了这场闹剧的终点。

“醒了吗？”帕帕拉恰亲手杀死了剩下的所有猎人，那些人正是出自他的培养，而现在老猎人除去没有来的伊尔洛只剩下了尤库雷斯。

这里是地狱吗？她抬起双手，从手背翻到手心，明明上面没有任何污物，尤库雷斯却只感觉脏脏无比，她看见了老人孩子妇女男人的遗体飘在眼前的模样。那些鱼人，全都是人类，我们就这么杀死了数百个人类…...想到这她的胃部不禁泛起酸水，她吐在地上，泡胀的尸体释放出的腐臭味儿与亚楠下水道无异。尤库雷斯艰难地看向帕帕拉恰问道：“这么做真的值得吗？帕帕拉恰。我们……触怒了神明啊。”她愧疚的垂下眼眸，望着海岸另一端的神与其子的尸体。

帕帕拉恰没有做出回答，他只是咬牙向上走去，直到走回渔村的范围内，已经被毁掉的村子四处都燃起了火焰，烧焦的尸体映入二人眼帘，尤库雷斯发出哀嚎，她难以置信这样的灾难是他们造成的，不，她应该相信，因为她亲手……而他们的背后太阳正从海平线下升起，就和无数个黎明一样，炙热的阳光投来驱逐黑暗与寒冷的力量，只是仅剩的猎人们已经没了品味这好不容易到来的黎明的心情。

治愈教会现任主教出现了二人的前方，赛菲尔的金发在黎明中显得格外刺眼，他朝帕帕拉恰伸出手，这只手紧紧握住了还站在斜坡上的第一猎人，他说道：“还记得我们的大哥吗？帕帕拉恰，我希望你也像他那样死去。”赛菲尔的眼睛如同蛇一般眯起来，现在同样的，他露出毒牙，一口咬住了猎物。

赛菲尔就这么轻轻一拨，将与自己有深厚血缘关系的弟弟推了下去，而后他冷冰冰地看着自己那没有死去的弟弟和尤库雷斯下令：“将他们带回去，这是屠杀渔村的罪人们。”

“赛菲尔……”帕帕拉恰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准确说他已经没有余力来进行反击，他只是半跪在满是血的泥地中，取下背上的葬仪之刃，一言不发的接受了这个结果。尤库雷斯呢？她扔掉了落叶，遗失在漆黑的深海中，落叶代替自己与死去的猎人们一起埋葬进了深远的噩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尤库雷斯发出与野兽类似的哀嚎，除了帕帕拉恰，谁也不知道她在为什么而恫哭，为什么而哀悼。

Chapter.09 诅咒已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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