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悄然降臨。晶瑩水滴催促櫻花凋謝的速度，花瓣如雨翩然墜地後融入土壤，接續滋養下一場輪迴的五顏六色。

今年塔矢宅邸裡的紫陽花如期盛開，繡球似的巨大花團一朵緊挨著一朵，在初夏微雨中盡情展露嬌艷。

「奇怪？」

蘆原在緣廊上停住腳步，視線鎖定左手邊的日式庭園。

「怎麼了嗎？」原先走在前頭領路的明子跟著轉身詢問。

「院子裡的花……是不是換過了啊？」

順著蘆原食指的方向，明子眼神搜尋了好一會，這才明白對方注意到的違和處。

「你是說紫陽花吧？」女主人面帶微笑解釋：「前幾年確實是藍色的，今年不曉得怎麼了，開的都是粉色的花。」

「還可以這樣的嗎？」不諳植栽習性的職業棋士驚訝得瞠大雙眼。

「是啊，只要土壤酸鹼值改變，紫陽花的顏色就會跟著變化。」

所以大家才會說，照顧植物和養育孩子沒什麼兩樣吧。明子悄然慨嘆。

想到自從新年返家宣告選擇同性伴侶後就彷彿斷了聯繫的獨生子，溫柔臉龐仍免不了蒙上淡淡陰影。

到底是在哪個環節做錯了呢？

那天以後，家中老爺明令禁止私下與兒子和他的戀人有所接觸，根據緒方閒談時有意無意透露的消息，似乎連在公眾場合，父子倆也像不認識對方似的相敬如賓。

她明白丈夫這種無聲懲罰對小亮會造成多大程度的心靈衝擊，也理解一家之主絕不主動低頭的威嚴，只是作為一個母親，心總是更為柔軟的，即便家中冷戰風暴未曾停歇，她依然掛懷兒子在外是否吃飽穿暖，也擔憂做父親的在他心中劃下那些不見血的傷痕。

如果是進藤，或許能好好安慰小亮吧？

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時，明子不禁嚇了一跳。

憶起初次在丈夫病房見到進藤，她努力壓抑高調音頻下的驚喜，好讓自己不至於顯得太過失禮。她沒想到丈夫會有年幼的探望者，從外形長相看起來，大約跟自家兒子差不多歲數。

「這位是進藤光，今年剛成為職業棋士。」

塔矢行洋介紹完，便以希望單獨談話為由把她支出病房，導致她沒能來得及細看少年，匆匆一瞥的印象裡，只記得對方有雙清明澄澈的眼睛，表情雖然帶些慌張失措，卻是符合年齡的青澀。

後來她才從驟然退役的丈夫口中得知，那個男孩就是曾經讓兒子推遲職業棋士考試，又令他始終記掛在心上的對手。

「進藤是棋力這麼強的孩子嗎？」

別人她不清楚，但兒子她是足夠了解的，能讓凡事循規蹈矩的小亮做出種種出格舉動，必定不是普通人。

「嗯，他現在還只是塊璞玉，只要稍加雕琢，遲早會發光的。」

給出這段評語的前五冠王當時臉上浮現慈祥笑容，罕見且稍縱即逝，但明子記得異常清晰。從前小亮剛開始學棋時，丈夫也曾用這樣的表情與她談論兒子不可限量的未來。

兩個優秀的孩子，要是能維持在相互砥礪扶持的摯友界線，該有多好？

明子並不是歧視同性戀情，過去她總覺得那是別人家的事，只要當事人過得幸福，外人沒什麼可置喙的。可一旦主角成為捧在手心呵護的兒子，卻再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輕鬆看淡。

那終究是一條悖逆常規的艱困道路。

「雖然我比較喜歡藍色的花，不過像今年這樣換個顏色也不錯呢！」蘆原發自內心讚賞著不一樣的風景。

五月梅雨沒有徵兆，待水氣備足便會猝不及防地從天空傾倒。望著因得到充足灌溉而越顯艷麗的紫陽花，明子這幾天糾結在心頭的紛擾思緒，逐漸萌發出新的領悟。

無論吸收什麼樣的養分、染出哪種顏色，庭園裡的紫陽花依然是當年她親手栽下的那一株，未曾減損它在世人面前展現的美好樣貌。同樣由她悉心培育茁壯的孩子，人生首次向父母真切傳達他的想望，難道就只因為不符合他們企盼，而必須強硬剪去辛苦綻放的花朵嗎？

「那個……夫人？」見師母凝視著庭園出神，蘆原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啊，抱歉。」明子為自己的失儀回以一個羞赧笑容，沒等對方回應，逕自轉身將來者帶往棋室。

雖然這麼做違背了自家老爺的意思……但或許，找個時間約進藤聊一聊，對解開目前的僵局會有幫助吧？

明子暗暗在心中盤算著。

□

進藤正夫冒雨推開家庭式餐廳的門時，很快就看到從邊角位子站起來恭候的塔矢。他一邊撥弄被水氣壓塌的髮型，一邊擺手示意對方就座。

「今天只是找你來喝一杯的，不用那麼拘束。」

塔矢有禮地鞠躬致意後才回到座位上，表情十分慎重，畢竟這是戀人聲稱結束家庭革命以來，他和進藤父親第一次正式會面。

透過平八爺爺搭橋，見面地點、時間全由正夫用手機簡訊主動聯繫，這週進藤忙著在碁聖預賽和名人循環賽裡廝殺，恰好讓塔矢免於編造外出謊言。就像他總在雙親面前護著戀人一樣，除了早就接納兩人關係的祖父母外，進藤幾乎不讓塔矢觸碰和自家父母相關的話題。向長輩爭取認同的那一年裡，就算塔矢只能靠轉述得知進藤家中情況，也足夠了解溝通過程絕對稱不上和平落幕。

不過總讓進藤氣得狠掛電話大罵可惡的「臭老爸」，如今特地放下身段，和兒子的同性戀人約在離工作地點不遠的餐廳見面，想必也是做了一番掙扎與讓步。塔矢悄悄抬眼看向招來服務生點餐的正夫，內心盈滿感激。

六杯生啤酒和零星幾盤下酒菜上桌後，年長男人率先拿起杯子猛灌一大口，再長長吁出一口氣，才像給自己壯足膽量般，將視線對上西裝筆挺的青年。

「阿光那小子……最近還好嗎？」

本以為對方說出的會是責難，沒想到卻是帶著示弱口吻的探問，讓塔矢頓了一下才趕緊接上話題。

「他、他很好。這幾天進……阿光正在打循環賽，他這次狀態不錯，只要再贏三局就確定可以挑戰名人頭銜。」

「是嗎……」進藤正夫隨意點點頭，大約是沒聽懂細節，接著舉起手又補上兩口啤酒。

不按牌理出招或許是進藤家的傳統。看著臉部輪廓和戀人微妙重疊的長輩，塔矢笑得無奈，就算和進藤相識相戀這幾年已經多少摸清楚他的脾性，但還是沒辦法輕易猜透眼前這位父親的來意。

反倒是正夫一眼看穿塔矢的困惑，對著另外三杯生啤酒抬了抬下巴。

「一起喝吧！那三杯是點給你的。」說完便將手中杯子舉到桌子中央等待。「喝完了以後……下次找個時間，跟阿光一起回家。」

「咦？」大幅度跳躍的話題讓塔矢反應不及，表情顯得有些呆愣。

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

臉上暈染不知道是醉酒還是尷尬的紅色，正夫窘迫地提高聲量催促：「不要婆婆媽媽的！快點喝就對了！」

「啊，好的……」塔矢會意過來後，趕忙拿起杯子迎上去。

見青年順從地喝下大半杯生啤酒，正夫原先僵硬的肢體語言逐漸鬆動，他分神看了看戶外窗台上的紫陽花，心想當年他陪身懷六甲的美津子跑去鎌倉賞花，那週連續幾天都是下著毛毛細雨的天氣，但他們很幸運，出遊時剛好碰上太陽從雲層中露臉，受到豐沛雨水滋潤的紫陽花長得枝繁葉茂，在和煦日光下閃耀著細緻光芒。就在那一天，夫妻倆才總算達成共識，決定把即將出世的孩子命名為「光」。

那些腦海裡捲動的定格影像，仍然清晰得恍如昨天剛發生的事一般，現實裡卻轉瞬經過二十年。

他抱在襁褓中拍嗝、扛上肩膀逛祭典、揪住耳朵帶去向隔壁鄰居道歉、精力旺盛到老調皮搗蛋的兒子，沒想到一晃眼就長大成年，先是吵著搬出家門獨立，而後又自己決定了終生伴侶，想想當年他向老婆求婚時，好像都比兒子現在還大上幾歲。

真的是老了哪……進藤正夫忍不住慨歎。

感受到來自桌子另一頭的視線關切，他輕咳兩聲抑制哽咽在喉間的傷懷，把目光擺回塔矢身上。

「阿光他……以後要請你多多照顧了。」

眼前那張端正清俊的面容在數秒間快速切換表情，混合著歉疚、感激、喜悅，再次觸動正夫塵封已久的回憶。

最初只求孩子健康快樂的單純期盼，隨著年歲增長，慢慢添加許多無謂的慾望，最終剩下父子間充滿火藥味的爭執和咆哮，把一家人搞得遍體麟傷。說到底，他不過希望兒子可以擁有幸福完滿的人生。

如果眼前這個人就是阿光深思熟慮後的選擇，那麼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和年輕時一樣，頭疼地拍拍腦袋、認命成為孩子們堅強的後盾。

百感交集的父親悄聲嘆息，不經意在嘴角劃出一抹欣慰的弧度。

【THE END】

小说相关章节：第九十九次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