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悬碧空，薄雾笼云，沉沙湾一片死寂。

　　对经历过大静谧的人来说，黑夜与潮水声几乎成为了深入骨髓的梦魇。即使如今海潮已经退去，人们也总是会抢在日落之前返回宅邸，闭户不出，不愿在夜晚的海岸边有任何停留。

　　他们甚至都不敢开灯，一回家便立即上床歇息，以求在梦魇纠缠降临之前能够尽可能多酣睡片刻。偌大的重建聚落，到夜里除了月光，往往看不到有任何光亮存在。

　　然而，聚落不远处那以往总是关灯关得格外早的审判官女士的宅邸，这天夜里却是灯火通明······

　　“好了，这样还不错。”

　　理了理略微上翻的衣领，海莲娜将最后一件披肩穿着整齐，对着镜子左右扭动几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身上穿着的是最为正式的审判官制服，黑白紫三色巧妙地交叠于衣裙间，显得精明干练而又优雅。镂空的绣纹排布在袖口与领口，刻满经文的飘带紧扣披肩下沿，美观之余更有几分无形的威严肃穆。

　　她的裙装半边纯白，纹有伊比利亚的标志，另外半边则为暗沉的紫红，漂亮的菱形花纹填满裙身，两侧稍有冲突，却又意外地相映得彰。

　　穿上这身制服，海莲娜就连身姿似乎也更挺拔了些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身制服看起来似乎小了一些，不仅腰腹附近略显紧缚，手腕与大臂处的袖筒也在她活动双臂时反馈回牵扯感，使她的动作看起来并不怎么灵活。

　　但也没办法，这身自己刚加入审判庭时获得的制服，已经是能找到最正式最完好的一套了——正是因为这套制服略小不方便活动，她在获得新制服后便将其收入柜中，没有再穿过。故而因祸得福，得以保留了完整的模样。

　　“时间正好，差不多该出发了。”掸了掸披肩上的褶皱，海莲娜扭头看了一眼墙上即将指向午夜的挂钟，又转向平躺在床铺上的劳伦缇娜，轻声说道，“还有最后的一段路，辛苦你了，劳伦缇娜。”

　　嘴上还在说着话，她的身体已移动到了床边。她蹲下身，拉住劳伦缇娜的双臂搭在自己肩头，将她的手指在自己胸口扣住，再一起身，便将她背了起来。

　　劳伦缇娜的尸体并不算沉重，但海莲娜将她背起时，还是浑身不由得一沉，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好在有床铺为她提供了一个支撑点，总算让她能够勉强扶正，大喘着气站直身体。

　　“我们出发吧。”

　　勉强平复下凌乱的气息，海莲娜转头看了眼劳伦缇娜安详的娇俏容颜。确认自己的失误没有对她造成影响后，她提起了放在桌边的提灯。

　　明亮的火焰在提灯中摇曳，难以言喻的镇定感从提灯的握把处延伸进身体。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厚实的木门。

　　深夜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缥缈的薄雾为屋外月光笼上了一层轻柔的薄纱，只有提灯的火光穿透雾霭，为她照亮出前方道路。

　　以提灯的照明为指引，她背着劳伦缇娜慢悠悠地踏出玄关，走进了屋外的薄雾。

　　海莲娜的目的地是靠近沿海的一处洞窟。

　　背着劳伦缇娜走在狭窄的甬道上，她侧身躲过一根突兀延伸的钟乳石，高举起了手中提灯。

　　在提灯中火光的照耀下，周围遍布风蚀痕迹的腐朽洞壁一览无余。攀遍四周的青苔，表明着这座洞窟并非任何人力开凿，而是完全脱胎于自然的伟力。

　　这座洞窟是大静谧退去后，人们清点灾后遗迹时意外发现的。

　　当时的人们害怕洞窟中还留存有海嗣相关的危险物，于是请来了她这位仅存的审判官进行探查。

　　探查的结果是，这座洞窟中并无海嗣残存，只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内部空间。

　　由于洞窟的入口因风蚀而濒临溃毁，为了避免塌方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当时的海莲娜阻止了人们对洞窟的探索，将这座洞窟列为了危险区域。

　　不过对现在的她来说，容易塌方倒正是好事。

　　踏出甬道，视线豁然开朗，一个颇为开阔的空间出现在了海莲娜的眼前。光亮从她的提灯中延伸向四周，勉强照亮了一片黑暗的洞窟内部。

　　翠绿的青苔爬遍洞壁，少许积水从洞顶滑落，滴在海莲娜的脸上，所能看到的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依然在坚定地佐证着“这里完全没有经历过人工开凿”这一件事。

　　然而在她提灯光亮的正前方，却有着一件与洞窟内部的景色格格不入的事物。

　　——从轮廓来看，那似乎是一艘小船。

　　“我们到了。”

　　看着逐渐在光亮中浮现出来的那艘小船，海莲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转头看了劳伦缇娜一眼，双目中透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神情。

　　身体越发疲惫的现在，光是背着劳伦缇娜都已相当吃力，即使从住所到洞窟的距离并不算很远，她也依然担心，自己是否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失神晕倒在半路。

　　幸好，身体这次总算没掉链子。

　　将提灯挂上高处的一块突出岩石，以令光线能够固定在一个准确照耀到小船的角度上，海莲娜扶着周围粗糙的洞壁，摇晃着走到了那艘小船旁边。

　　小船的内部干净整洁，有精心打理过的痕迹，不像洞中的其他地方那样杂乱潮湿。显然，它进入洞窟中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也不是因意外搁浅而误入此地，

　　船的船粱已经拆除，船舱内垫了一层深色的防水布，下方更是钉了方木作为支撑固定，仅从外观上看，这艘船似乎并没有保留太多作为航船的功能与结构，反而有点像一个有意被固定在洞窟里的匣子，一个······

　　——“棺材”。

　　侧身将劳伦缇娜的双腿放入船舱内，解开她扣在自己脖颈前的手指。轻轻一抖，劳伦缇娜的尸体便沿着小船内部的轮廓滑入船舱，仰躺在了船舱底部。

　　将她的尸体在船舱中摆正，双腿并拢，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做完这些后，海莲娜脱下自己戴着的帽子，轻轻放在了劳伦缇娜的手背上。

　　看着劳伦缇娜安详的仪态，她放心地点了点头，后退几步，站定在了与小船有一定距离的位置。

　　“伊比利亚已经没有棺材可以购买了，只能勉强用这小船代替一下。别看棺椁有点小，为了把它拖进来，我也花了不小工夫呢·······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

　　朝向劳伦缇娜的说话声逐渐转为自言自语，海莲娜从上衣内袋中翻出一本小巧的笔记，快速翻阅了起来。

　　“对，接下来是吟诵安魂诗······”

　　从笔记本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她轻轻合上了双眼。

　　稍加思索，空灵的音节便自己从她的唇齿间蹦出，构建成为了一篇略显哀伤却又充满希望的安魂诗。

　　海莲娜看起来颇为精通此道，即使是在记忆有所残缺的现在，她也依然准确无误地吟诵这篇略长的诗歌，并且自然而然地展露出诗歌中所蕴含的情绪。

　　这固然有她精通熟识各类经文的缘由在里面，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她实在吟诵了太多次这篇安魂诗。

　　作为以伊比利亚为姓的审判官，大静谧来临时，海莲娜像其他审判官一样投身进了海嗣战线，以“与伊比利亚这个名字共同死去”为目标浴血奋战。然而不知是好运相随还是命运作弄，不论在和海嗣的战斗中如何遭受重创，哪怕几度遍体鳞伤濒临死亡，她也依然如同奇迹般数次生还。

　　同僚们接连在漫长的战斗中殒命，搬回的尸体大多面目全非，甚至还有不少直接葬身大海尸骨无存，而作为这个幸存者，海莲娜总是那个为同僚追悼的人。

　　导师、前辈、同龄人······她追悼的次数实在太多太多，情绪从一开始的悲伤、愤怒，到后来索性变为了麻木。唯一没有变得，只有她念诵安魂诗时的认真与空灵。

　　——也许，就算哪天连语言功能都忘记了，她都不会忘记这段镌刻脑海的音节排序吧。

　　完整念诵完整篇安魂诗，海莲娜稍稍顿了顿神，缓缓睁开了眼睛。安魂诗的回音依然在洞窟内部激荡，仿佛还在回味着这段从她唇间跃出的诗歌。

　　沉默地看着小船中安详躺平的劳伦缇娜，她一时间仿佛丧失了言语能力，就连那装作交流的自言自语也不再能够说出，只剩下了漫长的沉默。也许是有太多话语想要在这个时候说出，也许只是再次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具体到底是什么情感，海莲娜自己也把握不清。

　　火焰在提灯中摇曳，忽明忽暗的光影不时洒在劳伦缇娜娇俏的脸上，隐约为她增添了几分空无缥缈。余光则是映照在海莲娜的脸上，凸显出了她那略显迟疑的犹豫神情。

　　最后，她沉默着走回了小船边，揪下头顶一枚暗红色的饰羽，放在了劳伦缇娜的身前。而后俯下身，用嘴唇轻轻点在了她的额前。

　　从来没有与人亲近接触的海莲娜初次尝到了亲吻的滋味，但劳伦缇娜那光洁冰凉的额头传回的触感却并没有令她产生任何欢愉，反而有一股淡淡的苦涩感。

　　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遍布伤痕几近麻木的脸上浮出些许笑意。尽管她自己没有任何察觉，但已经被她遗忘许久的情感确实罕见地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身上——即使这笑意中更多是一种无奈与苦涩。

　　“好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唇分，凝望着劳伦缇娜的娇俏容颜，海莲娜轻轻叹了口气。

　　她能为劳伦缇娜做的只有这不足为道的薄葬。而在薄葬完成的现在，她也不再有理由继续留下。

　　灾后的伊比利亚需要一座灯塔，而她会是这“灯塔”的仅存火种。

　　展开一块先前便放在船舱内的防水布，海莲娜拿起和防水布放在一起的小锤，轻轻敲打铆钉，用铆钉固定起了防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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