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一

千手柱間初次遇到斑，是在他六歲那年。

正是一年花季，櫻樹林漫山遍野地開著，連平安京的街道也是一片爛漫的粉白之色。千手柱間被他的父親帶著四處訪客，赴了一個又一個的春日宴，正覺得自己被夫人們的香粉熏得頭暈時，便倏地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鈴音。

有人在宴上玩手鞠嗎？

千手柱間左右張望，卻並沒有見到那個大膽的孩子。他又想到，或許是巫女們來做客了——那些擁有靈力的女子總是喜歡把鈴鐺裝飾在髮上，走起路來便會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但是……

“父親，宴會上有請巫女來嗎？”

“當然沒有。”千手佛間看了他一眼，他的眉毛在一年當中鮮少有不皺的時候，柱間也不知道父親是在生氣還是只在單純地板著臉，“神社的巫女一般是不會踏入歌宴的。”

“白拍子會戴鈴鐺嗎？”

“不要說胡話了。安靜。”

哦，那看來是不會了。千手柱間動了動有些發麻的小腿，腦海中的暈眩之感倒是消散了。鈴音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呢？

……還是說，那並非鈴音？

幾日後，千手柱間得了空，便帶著幾名護衛到街上去閒逛兼買書。他的自由雖然不多，但在完成課業後，偶爾也能做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惜扉間不願和他一起出來。唉，他那白糰子似的弟弟，怎麼就和大人們一樣冥頑不化呢。

也是這時，千手柱間再一度聽到了那道叮鈴脆響。

叮、叮。

甫一聽到這聲音，千手柱間的耳朵就像是被觸了什麼機關一般，陣陣地發著燙。霎時，嘈雜的風聲消退了，人們的歡笑與吆喝遠離了。密集的人群一下子遙遠得像天邊的流雲，似絲似霧，逐漸地融化為一張張模糊的臉。千手柱間被那道聲音牽引著，一頭扎入了萬籟俱寂的集市裡。

叮、叮。

六歲的孩童已經長得足夠高，至少在人流中不會被撞到了。柱間遊過一個接一個的攤位，卻沒有分出絲毫的注意力給那些新奇有趣的事物，他只是一步步走著，一點點地被命運牽拉了過去。

叮、叮。

最後闖進了千手柱間的生命裡的，是九條漂浮在空中的、長長的狐狸尾巴。它們看上去輕盈而靈活，純黑的色澤幾乎要把陽光吞沒，然而末端處的白皙又驀地透出了一股反差的柔軟來。毫無疑問，眼前的是是非人之物。但在這魚龍混雜的平安京裡，是人、非人，其間的差異也被混淆得分外模糊。至少其他人——並沒有對眼前的狐妖見怪。

除了尾巴以外，眼前人的髮型也異常惹眼。居住在平安京的平民可不會留髮，而若是名流貴族，也不會放任那一頭長髮就這樣散亂地披著。狐妖的髮梢像是尖刺，又像是杉樹的葉片，被晃悠的尾巴們推著，更惹得柱間心癢。

作為陰陽師名門千手的繼承人，千手柱間理應上前探查一二（雖說他才六歲），天皇所居住的都城可不容得野外的妖鬼進來。但是，為什麼除了柱間以外的人都對男人的異樣視若無睹呢？

而又為什麼，柱間會對眼前的背影如此熟稔於心？

他是狐妖。他是鈴鐺的主人。他是柱間所追尋的目標。

他是……誰？

千手柱間望著男人衣物繩結上鈴鐺，兩三步小跑了過去，像是個滾落山崖的岩石那樣撲到了那九條毛茸茸的尾巴里。他不太能夠理解自己胸口中的衝動，卻任憑此驅使自己，牢牢地抓住了男人。他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呢？狐妖是否危險？被甩開的護衛們有沒有找到他？若是被父親發現了，肯定又要被狠狠責罵一通了吧？

“你……”

但是。但是。

“吶。”千手柱間從一團毛絨中抬起臉，認真而語帶懇求地說：“做我的狐狸，好不好？”

聞音而轉過身來的男人有一張深邃的臉。他的鼻樑很高，眼睛很秀氣，睫、睫毛也挺長的……在見到柱間的臉龐的時候，他挑了挑兩邊的眉毛，似乎有些驚訝。柱間望著他，聽著耳旁的鈴音，滿心只有找到遺失之物的欣喜和難言的心顫。

於是柱間張口問道：“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但他隨後又立即自我反駁，“不，我肯定見過你。我們認識，而且關係肯定非常要好。”

“你竟然記得？”男人晃了晃尾巴，手一提便把小小的柱間抱到了懷裡。店家錯愕又驚恐的眼神在千手柱間的身上轉了一圈，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男孩抱著空氣還能不摔跤。但在男人——狐妖晦澀不明的注視下，店家倏然渾身一縮，誠惶誠恐地收回了目光。

“記得什麼？”

“……是嗎。柱間，你是怎麼找過來的？”

“你的袖口上有鈴鐺，我是循著聲音過來的。你呢，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為何會聽到聲音？”男人並不回答他，反而抬起了手臂，把那枚鈴鐺展示到柱間面前，“裡面是空的。”

“誒？”

千手柱間一愣，立馬便捉住了男人的袖袍，仔細端詳。男人的衣物柔軟又挺括，看來是用了材質相當不錯的正絹，比之柱間所穿的狩衣也毫不相讓……但是，鈴鐺裡果然是空的。

怎麼回事？

“我確實在裡面放過鈴果，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麼，第二個問題。”

男人抱著柱間走出了店鋪，在街道上順著人潮慢慢渡步，“你又是如何看到我的尾巴的？”

“嗯？就是普通地看到了呀。你的尾巴可有那——麼大一團呢。”

說著，千手柱間又伸手摸了摸男人的耳朵。除了正常的人耳以外，男人的頭頂上還豎著兩隻狐耳，淺淺的體溫隔著軟骨和皮毛傳到了柱間的指尖上，是很神奇的觸感。男人沒有拒絕讓柱間摸他，只是不自在地抖了抖耳。

“只有你摸過……看破過我的幻術。”男人說，他一直望著千手柱間，過了片刻才問道：“你不好奇我是怎麼知道你的名字的？”

“我很有名耶。而且，不知怎麼，總覺得你知道我的名字才是理所當然的……你又叫做什麼呢？”

“你猜猜看。”

“唔嗯。”千手柱間皺起細細的眉，滿是稚氣的臉上露著委屈和消沉，“一點提示也沒有，這讓我怎麼猜啦。就算我想不起來了，你也告訴我一下嘛。好不公平……明明你知道我的名字，為什麼我就忘記了呢？我們明明是見過面的……”

男人沉默半晌，隨後輕笑了一聲，“你這話可不像是六歲的孩子會說的。像足了一個搭訕的成人。”

“好罷。”他歎道，“我叫斑。”

“斑！”

千手柱間高興地喊道，語氣毫不生分，燦爛地笑出了兩排白白的小牙，“太好啦。你答應做我的狐狸了，對吧？”

“我的確不打算拒絕。但是，真的好嗎。”

被喚作斑的狐妖勾起嘴角，手指點了點遠處幾個慌亂的武士，包著柱間的手臂又更緊了一些，“你可不清楚我的底細。”

“我總會知道的。”

千手柱間得意地抱著斑毛刺刺的頭髮——但那其實是軟的——另一邊朝急匆匆地跑過來的護衛們揮了揮手，“等斑和我回家，我們就是家人啦。朝夕相處之下，我們總能彼此了解。”

“那可不一定。你們人類總是有許多隱瞞，更何況我是一個狐妖。”

“那我和你約定吧。”千手柱間說，“我會和你推心置腹，坦誠相待。這樣的話，我們就能理解彼此啦。”

聽到他的答復後，九尾妖狐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度說話。直到他們走出了集市，被警惕的護衛們團團圍住的時候，斑才開口道：“我會成為你的式神。”

“嗯！”

“但，遠不僅於此。”

狐妖的眼瞳在陽光之下，由烏黑轉變為了鮮血的赤紅。他似笑非笑地掃了臉色大變的眾武士一眼，在千手柱間的背上拍了一下。

“你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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