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十二

自那場動亂過後，千手柱間便開始做起了前世的夢。

不，應該是‘他開始在夢裡拾回了自己的記憶’，這樣的說法更為恰當吧。

這些夢境不會讓柱間感到多餘的疲憊，反倒有些神清氣爽的滿足。他當夜在夢看到什麼了，便會在睜眼後的第一時間和斑說。兩人躺在同一個枕頭上，潮濕的呼氣拍在一起，再被擠到外頭去。狐妖的臉壓在柱間的髮絲上，聽著聽著，也不由自主地被對方的描述帶回了遙遠的過去裡。那是一段悠久而古舊的記憶，但直到今日都仍在熠熠生輝。

也正因為記憶中的那個人就在斑眼前講述這些故事。

“斑，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在重溫初戀？”

“肉麻。”

“我也沒說錯啊。那時候的斑真的好可愛啊——記得有一次，我們比身高的時候你非要把耳朵也算進去，明明單純以頭頂算的話是我贏了。”

“狐妖的身高把耳朵算上有問題嗎？”

“嗯——要那樣說的話，斑現在也比我高啊。不，好像還是我高了一點？”

“哼。”

夢裡有古泉，有木林，有他，自然也有斑。而無論是在現實亦或是在夢中，只要他見到他的斑，心中便會有一種落定的安心與繾綣的笑意。

如柱間所猜到的那樣，他們是一起長大的。一個是神樹新生的意識，一個是年少氣盛的狐妖。明明二者身份如此懸殊，卻在同一日的同一時刻來到了同一條河畔，用同一種動作拾起了石子——這就是命運吧。柱間想，記憶中前世的他顯然也是如此認為的。

相識後沒多久，一樹一妖便成了誰也分不開的好朋友。他們會一起在林蔭下組手，一起在相遇的河畔邊打水漂，偶爾還會一起雲遊各處，手牽著手地躺在草坡裡，一同看滿天的流雲晨星。

期間並不是沒有發生過辛苦的、令人悲傷的事情。但這些都不足以擋在他們之間，成為那份阻礙。他們……柱間和斑，彼此相伴，共同度過了一整個快樂的童年以及少年。

柱間所見到的斑一直是生動而快樂的。會因為在與柱間的比賽輸了而懊惱，會因為贏過柱間而得意洋洋。無論是短暫的悲傷還是熱烈的笑，所有的一切都是鮮活的。

然而他現在卻很少在斑的臉上見到那種恣意暢快的表情了。

那麼，問題來了。要怎麼把斑逗笑呢？不是狐妖慣常的含蓄而矜持的笑意，而是如柱間一般豪快的大笑。嘛當然最快的辦法就是撓斑癢癢……但這個只能作為最後手段來使用！千手柱間很是苦思冥想了一陣，最終索性向斑問道：“斑，你想和我組手嗎？”

那是某日的正午，柱間換好了一身鍛煉的衣物，躍躍欲試地站在斑面前。而聽到疑問後，狐妖先是挑了挑眉，隨後便早有預料地說道：“你現在打不過我，還不能讓我滿足。若是真要打，那就是我單方面訓練你，和之前一樣。”

“唔嗯，是嗎。真遺憾吶。”

千手柱間歎了一口氣，卻並不十分喪氣。他和斑之間的實力鴻溝是明晃晃地擺在眼前的，想要去忽略反而比較困難。即便他已經掌握了許多在他人眼裡已經屬於是‘超出常理’的術了，但這些在斑面前都不過是爾爾罷了——說到底，現階段斑對這些術的了解說不定比柱間本人還要深也說不定。

畢竟他們是從小打到大的關係嘛。

“真好啊——”

“你指什麼。”

狐妖放下杯盞，抬手把漆盤上花瓣模樣的糕點戳到嘴裡，享受地瞇了瞇眼。是用赤豆內陷的菓子，甜度正好，還有一絲絲茶香。然而柱間見到那份糕點的時候卻是抖了幾抖，連忙坐到斑旁邊灌了好幾口茶。

斑嘲笑般地哼了一聲，隨後柱間便對斑做了個鬼臉。

“我好想快點恢復記憶中的力量啊。”

“為了和我打嗎？”

“不，為了看到斑在戰鬥時的笑容。”

“那算什麼。”

“我幾乎沒看過斑那樣笑嘛——當然，不是說現在的斑有什麼不好。但我面前的是長大了的斑，怎麼說呢，總覺得比我年長……而不是記憶中和我一起長大的斑。”

“哈？”

斑蹙起眉，表情有些微微的扭曲，“你最好搞清楚，你夢裡的那隻狐妖就是我。”

“這一點我自然是清楚的。但是……”

“沒有但是。”

千手柱間一臉正派凜然地道：“但自我們初見面開始，斑就一直是成年男子的樣子。我會有這種感覺也是情理之中啊。”

“……”

狐妖把碗碟推遠，目光危險地凝視著千手柱間，他不是猜不到柱間在想什麼，倒不如說他簡直太知道對方在打什麼主意了。然而現在的斑在氣惱之餘還有一絲久違的懷念——如果說斑的情緒太過內斂的話，柱間對斑的態度也比前世克制了許多。

“也好。”斑勾起唇角，單手拍在桌案上，“你想看的話，給你看就是。”

“誒？”

“仔細看好了，柱間。”

斑把右手聚到胸前，食指與中指併攏，低聲地念了一個音節。霎時間白霧四起，就如同有一盆麵粉朝二人兜頭蓋下那樣，紛紛揚揚的霧氣飄舞了好一陣才被吹到門廊外面去，展現出下面的人影來。千手柱間瞪大了眼，一時間僵在原地，頗有些不敢置信。

“斑……？”

“怎麼。”

在室內響起的嗓音比柱間往常裡聽到的要清脆一些，還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捉弄和愉悅。斑盤膝坐在原地，撐著他那張過分年輕的臉龐，直勾勾地朝著柱間笑。

千手柱間怔了一下，有些無措地抿緊唇，醉酒般的酡紅從他的臉頰一路燒到耳尖，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然而他的反應落到狐妖眼裡卻造成了反效果，斑收起笑容，猛地撐著桌子站起了身。

“柱間。”

還未等柱間答話，斑便朝柱間欺身壓下，坐到了陰陽師的腿上。狐妖一手抓著對方的領子，一手搭上了對方的臉頰，曖昧地撫弄。

“你就這麼鐘意我現在的樣子？”

“啊、不，不是。斑，我昨天在夢裡看到的你，就和眼前的你一模一樣。所以，就是有點……”

“哼嗯？”

斑的手掌順著柱間的頸脖摸了過去，他用指尖繞著對方的髮絲，語氣悠緩地道：“我記得今早你說，你夢到了我來高天原找你，為了告訴你，我修成了第七條尾巴。”

“對。於是我向你承諾，待你修成九尾，我就會贈予你一份絕無僅有的賀禮。再之後我們就、那個……”

“所以你到底在害羞什麼？”

斑驀然一抓，拽住了柱間的髮根，說道：“我現在倒有點相信你所說的一見鐘情了。但柱間，我可不是你的夢中情人，而是你實在的伴侶。你要分清楚。”

“斑！”

千手柱間雙臂一攬，便把戀人結結實實地抱到了懷裡。他的臉頰就如同要燒起來了那樣滾燙，他下意識地把胸口翻湧而上的情愫化為行動，在斑的唇心和臉頰吻了又吻，乾燥的掌心摩挲過狐妖的背脊，從下擺探了進去，用對方微涼的皮膚來降溫。

“斑一直是斑。”柱間在斑的耳邊低聲道，“我也一直是我。但也許是過去的心情感染了現在的我……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非常開心。開心到，我幾乎要擔心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哈。你可不是會說這種傷春悲秋的話的男人。”

“是真的。……是斑讓我這麼幸福。”

“那還真是多謝了。”

斑把臉倚在柱間的頸窩裡，說：“也不枉我費那麼大功夫把你單獨塞入輪迴道裡。”

“嗯？我還以為斑不想和我說這個。”

“我本來就不打算瞞著你。”

那並不是一段愉快的記憶。

世人、妖怪包括高天原的神祇都沒料到神木會有枯萎的一天。那作祟作亂的妖異被封在鎮石底下，倒是有了一個長眠的好機會，然而被留下來的人們卻只能在分崩離析的大地上目目相窺，四顧茫然。

斑懷裡抱著柱間的軀殼，獨自站在即將要崩塌的樹梢上，有些走神。神樹逝去已經是回天乏力的定局，就算天照大神突然現身，也無法阻止柱間的死亡。

但至少他還有最後能做的事情。

九尾狐妖修得的是輪迴之力，顧名思義，他的力量與世間的法則息息相關。他可以在某些程度上破除、乃至扭轉因果，也可以催化此間的過程。斑無疑是破格的存在，但總歸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去做的。好比如，將一個逸散的靈魂直接塞進輪迴，避過孟婆、躲過判官，記憶不經洗滌便成為新生的生命。

這是只有斑才能做到的事情。

“柱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想成為人之子，以最普通的身份去看這個世界。”斑輕聲低語道，漆黑的手指劃過那人暮氣沉沉的臉龐，像是在對待新枝的嫩芽一樣溫柔，“那就由我來達成你的願望吧。”

“只要睡一覺就好了。晚安，柱間。”

那之後過了許多年。而或許是由於神樹的庇佑不再，人們變得浮躁了很多，城與城、族與族之間糾紛爭鬥不休，許多知識與文化還未及展開，便被一方毀滅了。

哈，以至這麼多年來，人的都城都仍保留著相似的模樣。斑來到京都時，甚至恍然以為回到了過去。

“我將你的魂魄封到求道玉裡，溫養了十數年。隨後便以我自身的力量為償，將你送入了輪迴道。也因此，你出生時我會有所感應。”

斑把臉抬起來，望了柱間一眼，“不過我倒沒想要這麼早就來找你。我原本的計劃是在你成年時才出現……”

“為什麼？”

千手柱間愣了一下，隨後便肩頭一垮，原地消沉了起來。他抱著斑，滿臉黑氣，“斑難道不想快點見到我嗎？還是說斑覺得會被旁人誤會為誘拐？但我老爹好像早就知道了你會來拐我所以到底是為什麼呢……”

“那是因為你出生時我就來過一趟給你取了這個名字了。”

狐妖用尾巴尖拍了拍千手柱間的後背，再讓另一條尾巴把柱間的臉托起來，道：“別老犯消沉。我不是和你回家了嗎。”

“那時候斑還說‘你是我的了’。哈哈哈哈，果然斑還是覺得小孩子的我很可愛的吧！”

“很呆。”

“唔唔……”

“好了。”

斑無奈地用鼻尖撞了一下柱間的鼻尖，他的尾巴夾在兩人懷中，被擠得有些變型。柱間偏頭笑起來，去吻他的斑，說道：“斑，謝謝你。讓我有機會再度愛上你。”

“……所以說，這種話已經夠了。”

“有什麼關係嘛。反正也沒有其他人在，就讓我好好說說吧。”

“你恢復記憶後肯定會說更多，現在少說點。”

“不，我要說——”

“喂！”

“哈哈哈哈！”

千手柱間的雙手捧著狐妖泛起紅來的臉頰，將自己的額頭抵了過去，“陪我一起慢慢想起來吧，斑。”

“啊啊。”

二人笑著、鬧著，不知怎地又躺下來滾到了一處。柱間伸出手，作勢想要去做點壞事，卻被斑的幾條尾巴纏在了原地。午間和煦的陽光蓋在他們身上，化作了一張暖和的薄被，催得人困意上心頭，只想要在這晴好的天氣裡與愛人午寐一場。

“斑，睡吧。”

柱間對斑面對面側躺著，十指相扣，他的眼眸裡閃爍著碎光，帶著滿臉的笑意與斑說道：“睡醒後，我們再一起去河邊打一次水漂吧。”

“……”

斑也笑了。

“好。”

“晚安，斑。”

太平盛世，來日方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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