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号，吃饭了」

「请给我拿一张新尿布来，对了，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了，你们有没有薄一点的衣服？」

「唉，这么麻烦，我去给你找」

「谢谢」

孩子出生后，娟带着孩子回到了精神病院三楼的那个属于她的单人间。听说了这件事，很多病人跑来看，有时候她的病房挤满了人，她大发脾气，大吼道：「都给我出去！不要吵到我女儿睡觉！」

这么早成为母亲，她感觉有些不适应。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每天自己的事变得无关紧要，绝大部分精力都在照顾女儿上。

「姐姐，她叫什么名字啊？」

「我还没想好」

一天早上，娟抱着孩子去附近的张晓菲病房闲逛。看到婴儿的小女孩非常兴奋，围着她问个不停。娟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小女孩的问题。

「生孩子原来这么痛苦」，张晓菲摆出苦瓜脸，「我以后不要生孩子」

「但是孩子出生之后感觉那些痛苦都是值得的，你看她多可爱啊」

娟喜欢趁女儿熟睡摸她软乎乎的小脸，弹性十足，就像院里偶尔发的一种叫“果冻”的零食一样。

「那倒是……挺可爱的，我能摸摸吗？」

「轻点，别把她弄醒了」

张晓菲轻轻地摸摸婴儿的小手，「真好，我们也是从这样长大的吧」

「那当然」

「我……我也想生孩子了！姐姐快教我怎么生！」

「这个……额……」

「嗯？姐姐有了这么可爱的女儿，我也想要一个嘛！」

「晓菲啊，你还小，没到生孩子的年纪呢」

「那多大才能生孩子呢？」

「大概……十八岁之后……吧」

「这样啊」

院长时不时也来看望娟，娟向他提出要求。

「院长，我能不能出院？」

「为什么想出院？这里不好吗？」

「但是……这里终究不是个正常人生活的地方，我怕……给不了她合适的生活」

「嗯」，院长点点头，「你说的我也能理解，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出院。一是你的病还没好，二是找不到家人，你出去之后无依无靠，还带个孩子，怎么生活下去呢？」

「其实我的病已经……」

她想说自己没病，但精神病院的每个患者都这么说。

「你是特殊的病例，现在又生了孩子，政府财政给我们院支付了费用，还额外提供了补贴。如果你出院这些钱都没有了，到时候需要自己工作，你怎么工作？做什么工作？」

这些问题娟无法回答，更不想面对。除了种地、摘果子和编筐之外她什么都不会，可院长说这是城镇，没有地可种，更不需要摘果子和编筐。

她知道院长只是好言相劝，就差没把「你是个废人，出院后根本活不下去」说出口了。

「我知道了，但我有个请求」，娟哀伤地说道，「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女人，但我不想让女儿和我一样。能不能……找个老师教教她」

「不行」，院长的否定斩钉截铁，「我们没有多余的经费请老师，而且给她请老师，其他患者怎么想？患者家属怎么想？」

「也是哦……」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请不了老师，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他转了转眼珠，「我想想……对了，63号以前是小学老师。你去问问她？」

「63号……那不是之前和我一个病房的吗！她好像除了睡觉就是跳舞，真的没问题吗？」

「你走了之后她的病情逐渐好转，现在每天睡觉的时间变少了，发病的时间也少了。医生估计再有半年就差不多可以恢复正常了」

「这么快！」，娟惊喜地叫道，把睡着的婴儿吵醒了，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声。娟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

事实证明院长说的话不假，她回到自己原来的病房时看到63号阿姨正在和占据她旧床位的一个另一个阿姨聊天。

「妹儿啊，他们都是坏人，我爸妈和儿子都想害我，每次看我的时候兜里都揣着刀呢，就像一刀捅死我」

「没那么夸张吧」

「都是真的，我现在每天晚上睡不着，就怕他们翻窗户进来杀我」

娟走到两人面前，两人停止聊天，一起看着她。

「阿姨」，她对着63号阿姨，「我能求您帮个忙吗？」

很快，“教学”开始了。因为婴儿还不会爬，也不会说话，63号阿姨教娟如何引导孩子做基本动作。起初，女儿还完全不懂两个女人比比划划在干什么，只能用呆呆的眼神看着她们。逐渐地，她也表达出想要模仿她们的意愿。出生四个月的一天，娟上厕所回来发现自己女儿在床上爬，她又惊又喜，连忙跑过去生怕孩子掉下床。六个月的时候她已经会站立了，八个月就能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路。

「这可真是神童！」，63号阿姨非常惊讶，「我自己女儿比你女儿慢多了，一岁多才能走路呢！」

「但还不会说话」，娟看着女儿，女儿也看着她，「来，叫声妈妈」

女儿没有回应，依然看着母亲，水灵灵的眼睛炯炯有神。

「连咿咿呀呀的声音也没有？」

「没有，我从没听过她发出声音，就连哭都很少」

「再等等吧，你平时多和她说说话，时间长了自己就学会了」

一岁半，娟的女儿可以自己吃饭了。她端正地坐在床边，和母亲一样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拿着筷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一天就学会了用筷子，63号阿姨羡慕得直拍大腿，连呼「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怎么有这么好的女儿！」

「但她还不能说话呀」，娟发愁地说，「连声妈妈都不叫」

「没关系，早晚的事」

「要不，你先教她写字吧」

「这倒是没问题，院长说了，给我自由活动的权利，我白天就到你这来」

虽然不能说话，但女儿学写字倒是很快。63号阿姨用自己的钱托人在外面买了点纸和笔，每天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看着女儿认真学习的模样，娟欣慰地坐在一旁，一坐就是一天。

这个女儿长得十分可爱，也很乖巧懂事。她从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到处乱跑，也没有破坏东西，娟有时候觉得这个女儿天生下来就是个淑女。对陌生人她不苟言笑，露出温和的表情；对母亲和63号阿姨则经常绽放笑容，让娟心里乐开了花。娟喜欢抱着女儿，这个小巧稚嫩的身躯里寄托了她的希望。

「65号，做MECT」，护士站在门口叫她。

「知道了」

METC做得多了也习惯了，为了防止自己忘掉过去，她让刚学会写字的女儿用歪歪扭扭的文字在纸上记录下她的口述。听话的女儿记满了整整一摞纸，从娟出生以来这十九年时间大大小小只要是她能想到的都让女儿写在了纸上。所以她不怕记忆模糊，每次做完MECT只要让63号帮忙念一下就行了。

事情在女儿两岁那年有了变化。63号阿姨出院了，接她的亲戚朋友挤满了入口处的大厅。他们吵吵嚷嚷，和赶集一样喧闹，等到接走了病人，娟忽然感到一阵空虚。

「没人能教你了」，她抱着女儿遗憾地说，「我知道你爱学习，但是我……我真是个没用的妈妈，不能给你正常人的生活，对不起」

女儿紧紧抱着妈妈，好像在说「什么都不用担心」一样，娟无奈地笑了。

「她还是不能说话？」，老医生戴上眼镜，仔细端详娟的女儿，「小家伙，你认识我吗？知道这里是哪吗？」

两岁女孩先点头，再摇头，但就是没出声。

「可能脑部有损伤，或者先天性的病变，应该做一个脑部CT」

「那个，脑部CT会不会造成失忆？」，娟紧张地询问。

「当然不会，又不是MECT」

做了CT，老医生拿着片子对着阳光看。

「嗯……奇怪……」

「怎么了医生，果然还是有问题吗？」

「她的大脑比正常这个年龄的儿童发育得快得多，不管是形态还是指标，简直像十岁孩子的大脑」

「那怎么会不能说话呢？」，娟忧虑道。

「不能确定，可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啊？」，娟难以接受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我的孩子绝对是健康的！」

「你说了不算，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进一步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结果显示女儿既没有生理问题，也没有精神问题，而且智商似乎远在同龄人之上。她的记忆力好得离谱，逻辑能力和反应速度也让医生惊讶无比，唯独不能说话。

「暂时认为正常，但有不正常的表现，可能是某种罕见病」

「那她以后……能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如果她的大脑继续像这样发育的话很快就能达到成年人的水平，然后突破这一限制。从这个角度看，作为正常人在社会上生活是没问题的，不过可能一直说不了话。现在更重要的是你没有亲戚，没人能养她，只能把她留在这里」

「是，这我知道」

「你可能担心她的教育问题，这个我们也没办法。不说别的，你没有户口，孩子就不能上学。二楼活动室里有几本书，有空让她看看吧」

「早就看完了，看了很多遍」，娟的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她不知道自己和女儿该何去何从，「我能出院吗？」

「能，警察说已经找到了花村」

「真的吗？」，她大喜过望，「那我什么时候可以……」

老医生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病果然还没好，继续呆着吧你」

娟病房里的纸被护士翻看，发现里面有大段大段的文字记录着花村相关的事。他们把它交给了老医生，医生不仅没收了纸和笔，还加大了娟做MECT的频率。

她又气又害怕，然而每次从病房醒来都感觉自己比以前更加冷漠，情绪起伏逐渐减少。记忆的丢失也越来越严重，她忘记了很多细节，家里房子的颜色，村里的路该怎么走，全都忘记了。

「女儿，你一定要记住纸上写过的那些话，因为妈妈很快都要忘记了」

女儿点点头，娟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

同样的日子一天天重复着，女儿四岁了。娟做了太多MECT，把过去忘得差不多了。她只记得自己住在一个叫花村的地方，但那里都有什么，自己的父母是谁，都已经完全没印象了。

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忘记女儿的，她想，这是她最宝贵的财富。

第四年秋天的一次例行检查，老医生把母女俩都叫过去，娟以为只是普通的检查，但他一开口就把她吓得浑身汗毛倒竖，冷汗直冒！

「小朋友，大爷问你个问题，你知道花村是什么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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