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塔矢不懂他為什麼要坐在日式料亭的包廂裡，觀看前輩兼好友的蘆原苦著一張臉喝悶酒。

平常這個時間他早就回到家裡跟進藤一起吃晚餐，也許飯後會再看段電視新聞，順便閒談幾句，或者討論今天比賽的棋譜……怎樣都比強制被扣押在這裡當婚姻顧問來得好。

「蘆原先生……」

塔矢放下筷子，想回家的心情弄得一桌子精緻懷石料理嚼在嘴中只覺索然無味。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不愉快？」儘管是開門見山的問句，良好家教依然讓他小心揀選措辭。

「不愉快？沒有啊！怎麼會？哈哈哈……」蘆原錯愕地乾笑。原本想用應對指導棋客人的態度胡亂打發過去，卻不小心在字裡行間洩漏真實心聲。「新婚夫妻哪會有什麼不愉快，我就是想、想說偶爾也要關心你一下，才約你出來吃飯的。」

「……不好意思，是我多慮了。」

果然是婚姻問題啊……塔矢暗忖。

不過既然對方不想說，他也無意追根究柢。普通飯局比專程諮商容易解決，塔矢重新拿起筷子，打算順著蘆原的話盡快結束這一頓食不下嚥的晚餐，這樣也許有機會在戀人睡下之前到家，跟他聊聊天。

進藤在爺爺喪期結束後重回棋賽，表現一度失常，雖然他本人迅速察覺到異樣並試圖振作，但家人逝世在心中留下的傷口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癒合。重新調整腳步期間，進藤的狀況仍舊時好時壞，今年的王座挑戰賽，社一開始就勢如破竹地連贏三局，在上週從他手中奪走頭銜。

偏偏此時塔矢手上的名人、天元頭銜賽也緊跟著連續開戰，賽程緊鑼密鼓地接踵而來，讓他忙得完全沒辦法好好陪伴戀人度過這段黑暗期。塔矢十分清楚那天在棋院屋頂，進藤對他展露的釋然笑容並非代表痊癒，他們都還需要更多時間，慢慢填補心靈上的巨大空缺。

他不是沒想過推遲棋賽，哪怕只有一週也好，但進藤阻止了他。

「我說過你不需要對我小心翼翼的吧。」說出這句話的進藤，眼神平靜無波，語氣展現出頭銜棋士的不怒而威。

「這是我必須靠自己跨越的障礙，如果在這裡就投降，那還談什麼追求神乎其技的境界。」

他的戀人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著超乎想像的韌性與堅強。塔矢無奈苦笑。

或許到頭來真正需要撫慰的人，反而是自己吧。

「小亮？」蘆原伸手在塔矢面前揮了揮，把他拉回現實世界。

「抱歉，你剛才說了什麼嗎？」注意到蘆原那張不像大叔的娃娃臉正扁著嘴，以責讚眼神瞪視自己，塔矢趕忙陪笑詢問。

「唉……」看來剛才講的那一串對方全部沒仔細聽。「算了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塔矢有些愧疚，蘆原擺明想要訴苦才特地要求聚餐，他卻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關心年長友人的感受。

「蘆原先生結婚到現在還沒機會去度蜜月吧？不考慮向棋院請幾天假嗎？」幫忙在空了的杯子斟滿清酒，塔矢隨意找一個話題起頭。

「你也這麼想對吧！」

蘆原雙掌用力拍上桌面，巨大聲響把塔矢嚇了一跳。

「怎…怎麼了嗎？」

「我覺得蜜月就應該趁著新婚一起辦，結果芽衣無論怎樣都不肯，她說如果請假，就會影響到我在棋院的表現，她不想變成我的負擔……」半醉的蘆原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可是我沒有覺得負擔啊！我是真的很想去蜜月啊！連要去哪裡我都想好了！好不容易結了婚，為什麼還不能開開心心跟老婆度假呢──」

「你冷靜點……」眼看蘆原抱怨的音量越來越大，塔矢連忙安撫。

「芽衣都不跟我提要求是很好啦……但是這樣我很寂寞啊！她是不是根本不需要我這個老公？」

「怎麼會，你想太多了。」

「而且我跟你說，芽衣她在家裡從來不會對我生氣，有時候我不小心買錯東西，或者衣服丟錯籃子，她都只會笑著說沒關係……」

「夫人對你很體貼，不是好事嗎？」

「這樣才不好！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背地裡生我的氣，而且搞不好我還有更多沒做對的地方，萬一哪天她忍不下去要跟我離婚怎麼辦──」酒精卸下蘆原的理智圍牆，讓他哭喪著臉大肆宣洩對新婚妻子的不安。

「我倒是覺得你太早擔心這個問題了……」

塔矢的笑容僵在嘴邊，他沒想到眼前這位性格溫厚、甚至有點天真爛漫的好好先生，竟然對另一半有這麼複雜的憂慮。

被母親逼著在相親市場打滾好幾年的蘆原，年初時總算和活動上認識的女性戀愛結婚，搶在四十歲這一年脫離單身行列。舉辦婚禮前，他把未婚妻帶到圍棋研究會上拜會眾人，在塔矢印象中，對方是個儀態優雅、恬靜不多話的女性，一直乖巧跟在蘆原身邊，時不時用崇拜眼神追隨她的未婚夫，恍惚間讓塔矢有種看到母親明子年輕時候的錯覺。

說起來，緒方先生前兩年和女友分手後，經由一柳老師介紹結婚的夫人也是這種類型……

塔矢思索，或許職業棋士最需要的，就是像母親這樣默默在背後付出、支援丈夫全力追夢的賢內助。只是對比父親和緒方的絕對強勢、蘆原的過份謹慎、和谷家的打打鬧鬧，婚姻還真是每家各有不同樣貌，難怪之前進藤老對他們的相處模式心生疑竇。

想到家裡那位只在棋盤上步步為營，生活上卻處處大而化之的戀人，塔矢臉上的笑容又深刻了一些。

「對了，小亮你很久以前提過的那位交往對象，沒有打算結婚嗎？」挾帶酒意哭鬧一陣之後好不容易冷靜下來，蘆原冷不防地把話題拋回餐桌對面的同伴身上。

「我們這樣就很好。」塔矢輕描淡寫地帶過。

看著後輩自然流露的甜蜜笑容，蘆原一瞬間似乎有點明白，緒方為什麼總喜歡在不經意間明槍暗箭地捉弄他。

這種輕鬆享受愛情的模樣，看在他們這些為柴米油鹽所困的凡夫俗子眼裡，實在很令人嫉妒啊……

□

「我回來了。」

塔矢比預期時間晚到家，早已做好無人回應的準備，沒想到戀人卻難得等在客廳迎接他。

「歡迎回來。」進藤從沙發中探出頭。「洗澡水我幫你放好了，還有睡衣也擺在裡面。」

「怎麼還沒睡？」

「嗯……總覺得應該要等你……」

害羞地在臉上搔刮幾下，進藤不曉得該怎麼解釋他的直覺。塔矢從名古屋上車後斷斷續續發出幾封簡訊，先報備預計到家時間，又因為臨時被蘆原先生抓去陪酒改變行程，雖然最後一封訊息叫他不用等門，但他實在無法忽視那些透過螢幕文字傳遞出來的失落。

快速洗去一日風塵的塔矢，給自己泡了杯淡茶，走到盤腿坐在沙發上對深夜節目笑個不停的戀人身旁。

「蘆原先生還好嗎？」看到塔矢靠近坐下，進藤把電視音量轉小，只剩畫面仍在閃爍。

「嗯，他只是還不太適應婚後生活而已。」塔矢委婉地幫前輩保留一點顏面。

「他們這些人真的很奇怪，單身的時候吵著要結婚，好不容易結婚以後又問題一大堆。」單手撐在膝蓋上托著下巴，進藤就是想不通這些五花八門的婚姻狀況究竟從何而來。

「畢竟要找到跟自己完全契合的伴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把茶吹涼後輕啜一口，塔矢悠悠說道：「很多人都是在生活中，靠長時間互相磨合、互相遷就慢慢走過來的。」

「你好像真的快變婚姻諮商大師了。」進藤忍不住一臉壞笑地揶揄。

「大概是因為我找到一個很優秀的太太吧。」塔矢也毫不留情反擊。

「你這傢伙！」

手腳並用打鬧一會後，進藤紅著臉氣呼呼地被塔矢擁在胸前安撫，嘴上不忘繼續探究中年棋士的新婚近況，最後他歪著頭給出結論：

「這樣說起來，我們搞不好真的很適合在一起。」

綜合塔矢粗略帶過蘆原對妻子的焦慮，以及身邊幾個朋友的愛情故事，相較之下，他和塔矢除了耗費一年時間爭取家人同意之外，幾乎沒什麼值得拿出來說嘴的苦痛回憶。

他們有過爭吵，卻也很快和好；有過觀念相左，可總能找到妥協的方式。現在回想起來，二十歲那年和父母火光四射的敵對狀態，不過是他們愛情長河裡一塊微不足道的絆腳石而已，儘管過程並不輕鬆，但正因為得來不易，才讓他們倍加珍惜。

「不是搞不好。」塔矢名人糾正。「你本來就只能跟我在一起。」

霸道發言惹得懷裡的人輕笑出聲。進藤稍微掙開橫放在胸前的手，翻身枕上塔矢的腿，仰頭和他對望。

「那你應該要感謝我才對吧？」進藤愉悅地勾起嘴角。「也只有我能忍受你這些莫名其妙的脾氣。」

塔矢漾出一個溫柔笑容，眼中盈滿濃烈的愛戀，他將手覆上進藤左胸，感受戀人強而有力的心跳搏動。

「是啊，我真的很感謝你。」率直誠懇的道謝讓進藤一怔。

「謝謝你沒有看向別的地方，而是直接走到我身邊。」

趁著進藤尚未回過神，塔矢低頭吻住戀人微啟的唇，淺嚐即止的纏綿一遍接著一遍。

在腦袋開始缺氧發暈前，進藤想，或許對於他們而言，從來就不存在除了彼此之外的選項。

【THE END】

小说相关章节：第九十九次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