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葡萄藤架下闲谈着饮过玫瑰花蜜与柠檬柚子茶，又穿过林荫小道，继续体验了好几处分散在山石间各有特色的温泉，斜阳渐沉时，十指相扣的两人终于信步踱到了离出口不远的露天大泳池旁。或许是时值冬日的缘故，深水区仅有五六人冷冷清清地游着，浅水区嬉戏的孩子拖着他们的家长玩得稍热闹些，岸上的休息座席倒是几乎客满，大概在温泉中浸泡得兴味已尽的人们大都打算直接在此消磨一会时光再去更衣，稍后便正好顺路到餐厅用晚饭。

“不是吧，大冬天的还游那么冷的水。”博士蹲下探了探水温，又扭头看着两眼放光跃跃欲试的女友，“你要下去？”

“泡了半天又小又浅的池子，我早想活动一下手脚了。”斯卡蒂说着已开始做简单的热身准备，“没事，在老家我经常会到海里游泳，春夏秋冬从无例外，水下其实很暖的。不过你还是别了，我怕你抽筋。”

“你让我去我也不敢献丑，我的泳姿一向乱七八糟的，喏，就像对面那位跟狗刨式差不离的秃头大叔，看见没，我的实力和他称得上是不相伯仲。唉想当初大二体育课游泳还是必修，简直噩梦。”

博士说着又左右张望了一下，实在不见有合适的座椅空位，便索性在池边席地抱膝而坐。

“去吧，我光彩夺目的海中精灵，让我瞻仰一番您优美的身姿，也好让凡人们开开眼界。”

“有没有那么夸张啊……去了。”斯卡蒂弯下腰，捎带着曲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随即跃入水中。

岸边其实有告示牌用斗大的字写着禁止跳水，执意要跳的通常还会被吹哨警告，但这一次，救生员仿佛对这位泳客的行为视而不见，也许是根本无话可说，因为她入水的瞬间几乎没激起什么浪花。

同样的，她在水中驭浪前行的动静也并不大，甚至可称之为很低调，然而渐渐地，周围人们的一道道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最后连原本正在池中游着的人也停止了划动。她如同一位水中舞者，或者说一池的潋滟水波都像是披在她身上的舞衣，随着她柔美而不失力度的每个动作挥舞飘扬。她两臂带起的翻涌浪花有如潇洒灵动的水袖，身后划开的长长水迹则似飘逸轻柔的披帛。在她刚中带柔的劈波斩浪中，连每一朵水花的跃起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当她触壁转身时，泳姿的切换亦是顺滑得天衣无缝，轻盈流转间，她与她的舞台似已融为一体，让在场所有观众都感到心旷神怡。

如众人所见，此刻斯卡蒂确实游得酣畅淋漓，在波浪间浮沉的感觉，于她而言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自在。尽管被水泥与瓷砖限定了边界的池子与广阔无垠的万丈碧波没法比，但此间好歹还是个标准泳池的拓展版，何况人又很少。

自从毕业参加工作后，她一直忙忙碌碌，想去龙门体育中心踩个点都总是未能成行，从在学校的末次泳训之后算起，这还是她大半年来第一次有空下水。久违的愉悦让她四肢伸展得极尽自然，而在她换气和转身时向岸上的每一瞥间，都能见到博士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对她无声地倾诉着浓郁而热烈的爱恋，令她心头同样充满柔情蜜意，泳姿也愈发纵情而忘我。

终于，在一口气游了十多个来回后，如同一曲仙乐平滑地淡出至最后一个音符，斯卡蒂优雅地在博士跟前钻出水面。然而，没等她来得及与博士说上半个字，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极其响亮地吹了声口哨，还带头鼓起了掌，顿时，欢呼声、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芜湖～～”

“好——！”

“牛逼！！！”

让她尴尬中更觉气恼的是，博士泰然自若地四下里看了看，接着，笑吟吟、慢悠悠地，竟也拍起了手掌。

“你跟着瞎起什么哄！”斯卡蒂咬着牙瞪向他，要不是考虑到这一刻全场目光仍聚焦于此，简直想把他拽下来吃两口水——或者至少使劲拍几下水面溅他一脸。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今儿算是见着了，古人诚不我欺。”博士缓缓摇着头叹道，“这池子不过瘾吧，等到了夏天，咱们去海边，我还一直挺想玩玩潜水的。”

“别说了，我现在就想钻到水底不起来，好烦。”她气哼哼地回道，方才的那阵喧闹在片刻后便已基本止歇，但仍有几个只恨热闹不够看的小青年兴致勃勃地不时吹着口哨。

“嫌吵啊，我有个办法让他们立刻安静，你先上来。”博士说着站起身，退开半步。

“你又有什么神仙办法鬼点子……唔——！”

刚纵身上岸的斯卡蒂万万没想到，自己几乎还没站稳，就被他大力搂住，深深吻了下来——不对，为什么没想到呢，明明早该想到的，这人……

后面的思绪已渐混沌，她迎着那放纵大胆的索求，沉溺在他的激情漩涡中央。由于乍从水中脱离，她但觉身上沉甸甸的，只能以他的躯体为支撑倚靠，而贴在他半身赤裸的火热肌肤上的触感与适才冷水的温差又激得她感官似乎敏锐更胜往常，使得这拥吻中的每一寸触碰摩擦都益发让她沉醉酥软。

“喏，这不是静下来了？”终于，博士撤去了在她唇上的重压，又宠溺地刮了刮她鼻梁，“走吧。”

“什……什么？”斯卡蒂仍有一半意识未曾清醒，只是在他的牵引下迷迷糊糊地前行，“去哪？”

“趁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换完衣服，开溜。”

适逢数九初日，虽则才过六时不久，天色便已黑了下来，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人们的欢声笑语和杯盘叉箸的碰撞交织出一片在无序中仍暗藏主旋律的杂乱乐章。

坐在餐厅一角，博士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烟熏肉，心思却完全没在它上面。方才，他忽然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科幻小说，里边写到，当少数几位最高领导者要与绝大多数群众实现民主且即时的交流时，所有人便都通过网络连接着虚拟空间，于同一时间在那里自顾自地发出他们的声音，然后超级AI立刻准确地归纳计算出最贴近人们所表达之意的个别结果，并汇集出由无数人共同发出的最强音，由此达到宛如寥寥数人之间对话的效果。

事实上这也不算什么未来黑科技，博士想道，只不过现实世界中的相应技术还没能达到小说里那么让人满意的程度罢了。接着他又不由得饶有兴致地想，假如AI将这大厅里所有人今天的主流感受像那样去汇集概括，会输出一个什么高度集中的词汇呢？唔，如果让他来猜，逻辑上最有可能的大概是，通体舒畅，毕竟大家都泡了一天的温泉嘛。

不过，如果具体到个人，自己则可能算得上是在这个最大最雄壮的声音之外游离的干扰项，因为对他来说，在这一天里浸透他全身心、存在感最为强烈的背景音还要数……

“喂，又发呆了？这回在想什么？”斯卡蒂倒转叉柄碰碰他手背，将他思绪拉回眼前。

“啊，嗯，随机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以及，回味这一天。”说到最后，博士不禁脸现微笑，“尤其是，最新鲜的那段回忆。”

斯卡蒂闻之顿时脸色微沉：“还好意思提，您可真敢乱来。”

“你说想要安静的嘛。”

“我没说！而且静得太过头了吧，一刹那全场给你震撼的，简直是死寂，墓园都比它热闹。”

“不用你开口，心里我也听得到。再说我可不是乱来啊，你看，只需一个简洁的操作，既能即时生效地解决您的眼前烦恼，又使我们获得了当下的愉悦感受与事后的美好回忆，这投入回报比赚翻了好吗。”

“都说了叫你收敛点注意影响——”听到博士的措辞，斯卡蒂作势要用叉尖戳他，“你倒好，家长指引级的画面随随便便就往一群小朋友眼前扔。”

博士也佯作闪避招架状：“这不满场都是家长吗？再说，现在的小孩子分分钟懂得比大人更多，甭操那心。”

“唉，感觉上明明就是你很离谱，但又总是说不过你。”

“那我不强词夺理狡辩了，好吧？您说您说。”他笑嘻嘻地稍举起两手示意投降。

“别在那以退为进地损人了，我又没说您的话不对。”斯卡蒂放下叉子又叹了口气，“越来越能理解为什么你小时候会成为众矢之的了，你这个人呐，就是很能拉仇恨，其实长大了也一样只不过成年人更遵纪守法顾虑后果。”

“下午确实是比较过分啦这个我承认，但小时候我可是很低调的，上课都从来不举手，最多只能说是和你今天一样，存在即瞩目。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也没张扬嘛，还不是全场都在看？”博士说着又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也是够厉害的，就算我事先有了心理准备，结果还是比想象中更耀眼。话说你每次下水都这么吸引眼球吗，游得也太好看了啊我都看傻了。”

“怎么会，大概是太久没游了比较放纵而已，还有……”她声音低了下去，“因为，因为你之前那样说了，我就……就想让你看……”

最后几个字轻如耳语，但在周围一片喧嚣中博士还是听得很清楚。他笑而不语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这个总以冷硬强悍外表示人、实则藏着极害羞一面的姑娘。只见她坦露心迹后习惯性地躲闪着眼神，还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红枣桂花茶，却在放下杯子时没控制好力度差点洒出来……她怎么那么可爱、而自己怎么那么幸运呢？博士不禁在心底感叹道。满腔的爱意在不断翻腾，正如水下的温泉眼周围那般暗流涌动，搅得他心头有如阵阵热浪滚过。他知道自己需要尽快表达，要把心里话向她尽情倾诉，就像泉池除了给水还得有排水口，否则这正源源不绝涌出的情意迟早要将他胸膛撑破。

但是这一刻，他仍然只是伸手越过桌面，温柔地拭去她唇角的茶渍，轻轻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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