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後雷陣雨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造訪，原本直到正午都還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澄淨天空卻轉瞬蒙上烏雲，開始落下大顆水滴，同時伴隨著驚天動地的雷鳴閃電。

採訪進行到一半，就被猛然出現的強烈閃光給吸引，塔矢看著窗外彷彿颱風登陸的降雨氣勢，心思因為方才古瀨村的提問而飄往遠方。

「您和進藤棋聖之間的龍虎爭鬥一直是圍棋界熱門話題，但像這樣長年激烈的競爭，卻又能在私底下維持友好關係，實在很不容易。我記得兩位認識很久了，可以說一下認識的過程嗎？」

塔矢想起，他對進藤的執著，就是從一個雨天開始。

十二歲的他只憑市河小姐一句話在東京街頭疾速狂奔，為賭一個在全國兒童圍棋大賽中找到進藤的可能，只是後來進藤那番「稍微當一下棋士，贏一兩個比賽獎金」的輕狂言詞讓他氣昏了腦袋。

他怎麼可能輸給這種隨便的人！一定是太過輕視初學者才會吃下敗仗。當時塔矢惱怒地反省著。

他在雨中把進藤強拉回碁會所，拚盡全力一搏，試圖挽回先前的失誤，沒想到卻遭遇更深刻的挫敗。

第二次對弈之後，他把進藤視為唯一的競爭對手，就算進藤眼中的世界沒有他，他仍舊義無反顧地追逐。只是接下來的日子裡，進藤的棋力發生劇烈變化，原本是被仰望的目標，卻突然反過來看著塔矢的身影奔跑。

塔矢考上職業棋士後沒有停下腳步，持續不斷往金字塔頂端衝刺，儘管嘴上說著不會讓進藤接近自己的違心之論，但在內心深處，他依然為進藤保留勁敵的位置，直到進藤終於踏過重重荊棘來到他的面前。

看著與他並肩站立的進藤，塔矢忽然有種感覺，像是漂泊很久的靈魂終於找到可以安放的港灣。無論是他補足了進藤，抑或是進藤完整了他，這就是他們生來本該要有的模樣。

從此塔矢把目光牢牢鎖在進藤身上，不再顧及左右。即便出現棋力更強大的對手，也不曾撼動進藤在他心中的位置。

對進藤來說，當年是他帶著佐為走進碁會所，主動找上了塔矢。不過對塔矢而言，下著午後雷陣雨的那天，才是兩人真正的起點。

因為那一天，他幸運地在東京街頭遇見進藤。

「呃……不好意思，那個……塔矢老師？」

古瀨村的叫喚把塔矢從回憶裡拉回現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把注意力擺回中斷的訪談上。

□

「……倉田先生的棋很靈活，直覺也十分敏銳，在判斷盤勢上經常有出人意表的見解。和他下棋必須同時考量很多層面，對我而言是很大的挑戰。」

評價完對手的優點，塔矢最後表達自我期許：「不過，現在我從他手中搶下碁聖頭銜，當然不會讓他輕鬆奪回去。我不會就此滿足於四冠王的成績，在這一年裡我還會不斷精進，等待他來年的挑戰。」

結束採訪後，塔矢在古瀨村陪同下搭乘電梯到一樓。

外頭雨勢依然強勁，閃電與雷聲不時在天空交會，看起來一時半會很難停止。

因為出門時是晴天沒有特地攜帶雨傘，塔矢正猶豫是否該向棋院商借一把，就看到進藤撐著傘從雨中走來。

「你好，進藤老師。」古瀨村連忙上前打招呼。

「你好。」

收了傘後，進藤拍掉袖子和肩膀上的水珠。即便有傘，強大風雨還是讓他半身濕透。

「怎麼跑來了？」塔矢靠近關心。他記得今天戀人應該沒有棋院的工作才對。

「還不就是來給你送傘。不然雨下這麼大，你要怎麼回去？」

進藤把掛在手臂上的另一把傘塞進塔矢手裡，鞋子和褲管都濕透的黏膩感讓他很不舒服。

「兩位感情真的很好欸，不愧是圍棋界的典範。」古瀨村發自內心讚嘆。

雖然剛才塔矢沒有回答關於與進藤相識的過程，不過可以現場看到美好友誼的互動，也算是一種補償了。

「……你這樣感覺有點噁心耶。」突如其來的恭維讓進藤略顯尷尬。

「既然你人都來了，也順便讓我採訪一下吧！」古瀨村記者魂上身，不想放過免費上門的現成題材。

「為什麼？今天不是訪他拿到碁聖的感想嗎？」指著塔矢，進藤滿口不情願。「關我什麼事？」

「不要這麼說嘛！你們之前也有在循環賽上碰到啊，說一下對勁敵獲勝的感想嘛！」

「唉……你們很煩人耶。」

「如果要受訪就快一點，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塔矢站在一旁淡淡提醒。

「對啊，快點快點，進藤老師請說個感想吧。」掏出錄音筆湊到進藤面前，古瀨村興致相當高昂。

「嗯…我想想喔……」為了不留下有損顏面的訪談紀錄，進藤手指摩娑著下巴，閉上眼睛認真思考。

等待進藤的時間，塔矢看向外頭雷電交加的傾盆大雨，接續起剛才被迫中斷的回憶。

他記得確認自己心意那天，也是像這樣的潮濕天氣。

□

十七歲的塔矢站在棋院門口發怔，彷彿破了個洞的天空洩洪般往地面大量澆灌雨水，幾乎快在街上造出一條小河。他沒有帶傘，而以往會來拯救他的母親目前正跟著父親在韓國生活。

雖然他只是順道來棋院拿資料，後續沒有其他行程，但站在門口空等雨停這種浪費時間的事，他實在難以忍受。

正考慮要不要奢侈點叫輛計程車來，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

「塔矢，你沒帶傘嗎？」

一轉身，進藤那雙大眼睛正疑惑地看著自己。

「嗯，早上出門的時候天氣很好，所以沒準備。」他誠實回答。

「還真不像你。」進藤輕笑，拿起手中的摺傘晃了晃。「一起走吧。」

「那就麻煩你了。」

兩人並肩走進磅礡大雨，略小的摺傘傘面無法完整遮蔽兩個發育中的少年，讓他們分別濕了一邊的肩膀。

「你往中間一點啦，這樣我很難撐傘。」負責拿傘的進藤無法決定要先遮誰，開口叫塔矢朝自己方向靠近。

塔矢順從地往左移動，側身幾乎貼住進藤的後背包，妨礙行進姿勢的左手沒地方擺，只好搭上進藤右肩。

進藤的身高只比塔矢少幾公分，平時穿得休閒寬鬆，實際身形卻比外表看起來的還要瘦削一些，或許因為靠得太近，進藤頭髮飄散的微弱洗髮精香氣也在塔矢鼻尖流竄。

借住在家裡的進藤，明明和自己分享同一套沐浴用品，但他身上的氣息卻有種魅惑心神的作用，讓塔矢心跳漸漸加速。

從棋院到JR車站的地下街通道只有短短兩分鐘路程，進藤收傘時，塔矢發現他有點捨不得拉開和進藤的距離，也想進一步摟住那副細瘦的肩膀。

進藤把摺傘上的雨水稍微甩乾後收好，往下走了幾階，發現塔矢沒有跟上，仍站在通道入口處盯著他看。

「你不走嗎？」進藤回頭詢問。

「…來了。」

聽到聲音，塔矢才從思緒中抽離，快速跟上進藤的腳步。

原來如此。塔矢暗忖。

他終於找到最近煩悶的理由。

進藤與他四目相接的視線、附在他耳邊說的悄悄話、對他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還有拋下好友選擇和他一起到碁會所覆盤的決定，都讓他平靜無波的心泛起漣漪。

──進藤只要在我身邊看著我就好了。

有時塔矢會在心裡這麼想著，隨後對抱持這種狹隘想法的自己感到詫異。鮮明的獨佔慾是成長過程中從未湧現過的想望，而進藤似乎總不經意地在他心靈深處搔刮出悸動，讓他忍不住渴求更多。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塔矢看向進藤的眼神蘊含著他無法控制的情愫。進藤每一次分心、每一回轉身都令他焦躁難耐，他想讓這個人只屬於自己，不要再把目光分散到他以外的事物上。

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塔矢，不曉得該怎麼向進藤抒發這難以啟齒的祕密，他不想嚇壞進藤，更不想因此失去他。於是塔矢用了迂迴的方式，想盡辦法待在進藤身旁，幾乎霸佔住他所有時間，直到進藤察覺異樣，一步步走進塔矢羅織好的愛情陷阱裡。

夏日的午後陣雨似乎有種魔力，讓塔矢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進藤，也在千頭萬緒裡看清自己的心。

確認進藤把感想說得差不多了，塔矢先一步走到門口撐起傘，示意進藤一起離開。

「走吧，快點回去了。」他不想讓戀人繼續穿著濕衣服在外面吹風受寒。

「喔。」

進藤對古瀨村快速道別後，跑到門口打開傘，和塔矢並肩走進雨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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