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敦第三次因為乾嘔而被迫停下腳步。

「小敦！！」

走在身旁的鏡花趕緊伸手扶住看上去一臉慘白的人，怎麼自己不在敦身邊一陣子人就變成這樣?

「我沒事，妳不用擔心。」

「妳的身體到底是怎麼了?」

「只是有點不舒服……」

敦努力朝鏡花擠出抹微笑，光是在想該如何跟芥川坦白就已經夠煩惱了，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跟鏡花解釋，只能先暫時敷衍過去。

但鏡花可不是這麼好哄騙的單純孩子，自此敦出現乾嘔第一次後她就開始偷偷觀察，很快就被她發現可能是引起乾嘔的原因：氣味。

剛才有經過幾家賣肉類食品的店鋪後面，空氣中飄散著股從抽油煙機的管線裡、或是其他抽風口排出的油煙味，這味道對普通人來說應該算是在還能忍受的範圍，居然會讓敦產生嘔吐感……怎麼想都不對勁。

但是當她看見敦那張有些憔悴的笑容時，即將衝出口的疑問又硬生生吞回肚裡。

頭頂上那層厚重的烏雲依舊不見散開的跡象，被烏雲籠罩多日的橫濱彷彿被蒙上層讓人透不過氣的布幕，再加上這陣子在橫濱的大街小巷裡謠傳的怪物襲人事件，讓整座城市空氣若有似無的染上層淡淡腥紅色。

直到敦結束剛才的休息準備再次行動時，兩人才發察覺到周遭的景物居然在神不知鬼不覺間被鋪上層牛奶般化不開的白色霧氣。

敦反射性的把鏡花摟入懷中，繃緊體內的每根神經仔細的環視周遭，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

「放心，我沒有感覺到任何氣息，應該沒有敵人出現。」

待在敦懷裡的鏡花收回即將抽出的短刀，手指碰觸緊摟著她的那雙臂膀。

鬆開臂膀的敦仰起頭望著眼前那片濃霧，心中對霧氣覆蓋的範圍變得比之前都還要大這件事產生疑問。

原本以為事情有機會能夠改變，難道跟上次同樣的事終究還是無法避免嗎?

被濃霧包圍的街道上靜悄悄的，彷彿連根針掉落在地的聲音都能傳入耳內。

原本奔馳在柏油路的汽機車亂七八糟的停在路面上，空氣中還飄散著淡淡的汽油味，恐怕是哪輛車的油箱在這場事故中被撞破了 。

鏡花透過眼前那塊呈現出蜘蛛網狀裂痕的車窗玻璃往內瞧，不管是哪輛車裡面都是空無一人的狀態，就連裝在寵物外出籠內的動物也跟著消失無蹤。

「別說人了，街上連隻動物也沒有看見。」

「一個人影也沒有，安靜得像座鬼城。」

回憶著腦中那剩餘零星片段的殘破記憶，敦的內心對是否該慶幸不會有無辜的普通人受到牽連而感到相當矛盾。

「小鏡花，妳目前可以使用異能嗎?」

「等等，我這就試試看。」

佇立在車陣中的和服少女集中注意力，纖細的身軀周遭浮現出一陣淡淡的綠色光輝，接著從胭脂紅色的身驅後浮現出名手持紅色武士刀，身穿雪白振秀的長髮女性人偶。

「……！！」

敦露出詫異的表情，不敢相信異能力並沒有受到剝奪。

穿過一輛又一輛無人駕駛的汽機車，被寂靜籠罩的街道只迴盪著兩人交錯的腳步聲，災難片裡的片段情節不時閃過敦的腦海。

「鬧得這麼大，異能科那邊肯定很快就會有動作。」

「港口黑手黨恐怕也會，畢竟內部的成員還是普通人居多，這陣霧也讓他們的戰力受到很大的削減，難保不會被趁虛而入。」

鏡花的這番推論意外觸動到敦懸掛在心頭的那件事。

被苦澀及猶豫填滿的雙眼以沉重的視線望向那五座佇立於城市繁華地帶的大樓，隨後轉開視線壓制住心中那股悄悄升起的哀傷感。

如果沒機會開口，那就算了。

而且要是真的碰到面，自己真的有勇氣順利說出口嗎?

「小敦。」

方才先一步遠方探路的鏡花揚起手，那身醒目的胭脂紅色和服在這片被濃霧包圍的景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這就過去。」

牛奶般雪白的濃霧裡傳來兩陣交錯的腳步聲，胭脂紅色的和服少女緊靠著身邊那名身穿黑色洋裝少女，水靈靈的灰藍色眸子裡閃爍著警戒的神采。

「我什麼也沒感覺到，小鏡花妳不用那麼警戒。」

鏡花搖搖頭回絕了敦的建議。

過濃的霧氣阻礙了視線，就算什麼也沒感覺到也不等於能放下戒備，況且敦的身體情況並沒有很穩定，碰到突發狀況能不能順利發動異能力應對都是個問題……

「還真久啊。」

來自第三者的說話聲從另一頭的濃霧內傳出。

剛從思緒裡回神的鏡花反射性地將手探入袖子內準備取出短刀，身旁的敦卻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制止。

「不要緊的，那個人不是我們的敵人。」

鏡花露出有些猶豫的眼神，最後還是收回準備抽出的刀刃。

藏身在濃霧後的人影緩步朝兩人的方向靠近，與牛奶色的濃霧呈現對比色的黑出現在眼前。

「看到妳走的路線，我就大約猜到目的地了。」

手裡只提著自己當初帶在身邊那只提包的威爾斯已經取下先前戴在臉上的仿真面具，變回在旅館下榻時見到的那名清秀的外國女性，而不久前那只被撞壞的寵物籠早就不知道被她扔到哪去。

敦低下頭，向鏡花介紹眼前這位身穿男用西裝的女子。

「這位是H.G.威爾斯小姐，她不是我們的敵人。」

「這位難道是……三十五人斬?」

威爾斯看了眼跟在敦身旁的和服少女冷冷的開口，那露骨的態度好像對突然多出來的這個人的身份感到有些許的不愉快。

「她已經不是暗殺者了，請別用那個稱呼叫她。」

「是我失禮了，很抱歉。」

威爾斯轉向鏡花，以恭敬的態度表達自己的歉意。

「沒關係，反正我已經習慣了。」

「小鏡花……」

「我不要緊的。」

鏡花仰起臉向敦展開淺淺的微笑，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勾住對方的右手食指。敦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不希望再看到敦因為其他事而傷神。

站在旁邊的威爾斯雙手抱胸觀察著兩人間的互動，再次明白雙方在彼此心中究竟占有多重要的份量……可是她也從鏡花的那些細微的小動作及眼神感受到，她心中抱持的並非是敦所期望的情感。

意識到這點的威爾斯在心裡嘆口氣，黑手黨游擊隊隊長還沒見到就先碰上其他追求者…希望到時候不要上演出最麻煩的局面。

「有找到嗎？」

「沒有，還是讓他跑了。」

敦緊蹙雙眉，對自己追丟目標一事感到愧疚。

「也許我應該嘗試強化嗅覺，看能不能捕捉到他留下的氣味。」

「妳先不要胡來，我的體力對背人可沒有多少自信。」

聽到敦打算啟動異能力，威爾斯趕緊先一步表示自己的體力根本不足以去背一個成人，才成功讓敦暫時打消這個念頭。

「放心吧，就算她做不到，我隨時都可以背起妳的。」

站在旁邊的鏡花揪住敦的袖子，信心十足的握緊拳頭。

「哈哈…我的身體還沒有這麼虛弱啦。」

敦摸了摸鏡花的頭頂，那讓人會心一笑的舉動讓敦打從心底覺得她真是可愛極了。

「接下來有何打算?」

威爾斯插入了敦與鏡花的交談中，都走到這一步了，總不可能直接喊停。

正當敦陷入思考該如何解決眼前的難題時，一抹雪白的身影突然闖入了敦的視野內。

穿過車陣來到馬路中央的白虎與敦四目相望，夾雜著銀與黑兩種顏色的毛皮在濃霧中若隱若現，若是不仔細看，任誰也無法察覺到那抹優雅的身影。

白虎轉動脖頸，明亮的獸曈彷彿穿過了眼前的濃霧，筆直地凝視著某個目標。

前腳的腳掌離開地面，白虎轉身輕盈地躍入那片濃霧中，銀黑相間的身影轉眼間與霧融為一體。

「剛才那裡有什麼東西在嗎?」

鏡花朝敦剛才凝視的方向望去，除了濃霧跟凌亂的車陣外，沒有看見任何除了她們三人以外的生物。

鏡花暗自心想，就算只是小動物，曾經接受過殺手訓練的自己不可能沒有察覺，怎麼可能只有敦會注意到。

然而敦卻好像沒有聽見鏡花的聲音般，兩眼直直地望著遠方的濃霧，大腦搜尋著過往的記憶，透過周圍那幾件比較具有辨識度的物體判斷出現在身處的位置。

套著靴子的雙腿邁開向前，敦將被勾住的手指從鏡花的手中抽離，逕自朝白虎消失的方向走去。

「都什麼時候了、別一個人亂跑!」

威爾斯快步趕了過去，伸手搭抓住敦的肩膀，才沒讓人消失在霧中。

「那條路繼續走下去，會通到哪?」

「在往前走就是港未來。」

早已把全橫濱的地圖熟記在腦海裡的鏡花開口答覆。

「為什麼要去那裡?還有，妳剛才是不是看見了誰，小敦。」

鏡花慢步來到敦身邊，仰起臉用那對淺青色的眸子望著敦。

敦納悶的偏著頭，用動作表示自己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還是回答了鏡花的第一個提問。

「他往那個方向跑了，我得盡快追上去才行。」

「妳是怎麼知道的?」

和服少女拉住目標的手強硬的追問，不讓對方有迴避的機會。

「……妳剛才該不會無意識的使用異能力了吧?」

拇指及食指拖著下頜做出思考的動作，威爾斯開口插入敦與鏡花的對話之間。

「可別輕忽自己的身體狀況，現在我們可找不到任何醫生。」

不想繼續在原地浪費時間的威爾斯撇過頭，修長的金髮在半空中畫出道漂亮的弧線，頭也不回地朝敦剛才指的方向走去。

「我們也走吧。」

「……嗯。」

敦主動牽住鏡花的手，領著她橫越過空無一人的馬路，沒多久便看見在前方等待兩人追上來的威爾斯。

倚靠著路旁一臺汽車車身的她垂著頭凝視著自己的鞋尖，眼前的濃霧莫名地讓人心煩意亂 。

某件僅次於異能兵器的事不停地在心頭打轉，雖說這並不關她的事，知情卻什麼都不問，這樣的自己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小朋友，妳先到那裡去等一會兒，我有點話要跟中島敦說。」

手裡拎著公事包的威爾斯將視線落在鏡花身上，揚起手臂指向位於不遠處的一間露天咖啡廳，設置在咖啡廳外的座位正好是個適合讓人休息的位置。

「別擔心，我們很快就回來。」

敦回頭制止企圖跟上來的鏡花，跟著威爾斯前往不遠處的巷子內。

「想好了嗎?」

「……」

明白威爾斯在指什麼事的敦垂下視線，垂在身側的手捏住裙擺。

「就算無法碰面，起碼也留個訊息告知對方，為什麼就這麼不願意讓他知道?」

威爾斯無聲的嘆口氣，視線落在敦那片尚還看不出任何變化的平坦腹部。

「……真的不打算留?」

「嗯。」

「我不會拿宗教還是倫理這類的理由去強迫他人一定要怎麼樣，那種東西想遵守的人自己去遵守就好，沒道理要求別人。」

威爾斯背靠著牆壁，仰起臉望著頭頂上那片遮掩住天空的牛奶色濃霧，回憶起自己過去被迫在戰爭中開發那些異能武器時的情景。

選擇被剝奪，只能乖乖聽從那些手握武器及強權的人的指令製造殺傷力強大的異能武器，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發明在戰爭中殺害了多少士兵及無辜的人民……

權利、暴力、情感勒索，誘導或脅迫他人順從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體是屬於自己的，即使法律認定胚胎是一個人，但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剝奪身體主人的選擇權。

「不過我還是想明白，選擇想拿掉是覺得自己年紀尚還太輕，還是怕經濟能力不足養不起？就我個人認為憑一個游擊隊隊長的薪資，要再多養兩個人根本不成問題。」

威爾斯將手探入口袋內，把玩著那台收不到任何電波的手機。

那句提問就像是把鋒利的刀刃，筆直又準確的刺入敦心中最不願說出口的那塊區域。敦垂下頭將雙手貼上自己的腹部，銀色髮絲下的那對璀璨的朝霞色雙眼裡滿是痛苦。

「就算我不願意墮胎，可是這具身體不可以生……這樣子的我，根本就沒有決定身體自主權的資格。」

「別誤會，我只是想知道原因，並沒有要阻止的意思。不過這種事，我認為還是經過深思熟慮後再決定比較妥當。」

威爾斯上前拍拍敦的肩膀後先一步離開巷弄，回程的路上在心中咀嚼這剛才那句讓她感到有些疑惑的話語。

敦不是用『不能生』而是用『不可以生』，威爾斯懷疑這究竟是不是敦自己因為罪惡感而設下的制約。

獨留敦一個人在原地思考的威爾斯才剛踏出巷口，視野內立刻映入一抹熟悉的胭脂紅色。

緊握著垂掛在胸前那台手機的泉鏡花站在牆邊，粉嫩的下唇被緊咬得泛白，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正在強忍自己的情緒。

威爾斯停在鏡花面前，望著這名拼命按壓心中那股妒火的和服少女。

「妳聽到了多少?」

「……大約八成。」

「那就是全部了。」

「…其實我有大概猜到小敦的情況，但我沒想到居然是那個…那傢伙做的……！」

人偶般精緻的少女此刻全身湧起了強烈的殺意，恨不得立刻動身翻遍整座城市把那個渾蛋揪出來。

就算正面對幹打不過，也要用夜叉白雪讓他嚐點苦頭她才勉強嚥得下這口氣。

「他根本沒有考慮到小敦的感受跟想法、只是自顧自的………!」

小小的拳頭緊捏得泛白，情緒鮮少有極大波動的鏡花難以壓制心中燃起的這股憤怒，如果芥川此刻就出現在眼前，她整個人恐怕會當場暴走。

根據自己的觀察，那天徹夜未歸的敦回來以後，整個人就變得就有些奇怪，總是給人種在強顏歡笑的感覺。

在那之後沒多久，兩人之間的情誼墜入了冰點，就算鏡花想問，也不知道該以什麼立場開口。

「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芥川龍之介的……！」

威爾斯撇了眼自己剛才待過的小巷，站在巷弄陰暗處的敦流露出疲倦的神色，身軀倚靠著旁邊的牆，右手的五指插入銀色的髮絲間，苦澀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嚴厲的苛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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