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雷娅比赫默晚一些到达宿舍，门没锁，对方显然是在等她。

　　对于接下来要解释的事，塞雷娅当然不是没有犹豫，否则当初就不会只是选择离开。毕竟，有一些事仅仅是知情就足以给人带来危险。

　　而且，赫默和自己不一样。她是一位医生，是一位研究人员，也是一位心灵纯粹理想远大的科学家。如果可以的话，塞雷娅绝不希望她知晓这些龌龊的事，尤其是莱茵利用了她的研究成果这件事。

　　塞雷娅无法想象，赫默在得知真相的时候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可比起伊芙利特的安全，这些就无法再成为她犹豫的理由。塞雷娅知道赫默有多看重伊芙利特——并且她自己也一样，坦白已经是她唯一的选择。

　　骑士将自己的盾牌靠在门口，而后推开了宿舍的门。

　　然而，本该等待着她的赫默此刻却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黎博利这个种族不仅有日夜颠倒的作息，也有一定的嗜睡特性。但基本上，对于睡眠他们还是有自控能力的。可是这一次，赫默睡着了，即便塞雷娅只比她晚了不过几分钟，即便接下来明明有那么重要的谈话，她还是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塞雷娅只从赫默的坐姿就看得出来，她拉出椅子坐上去，甚至没调整好角度就睡着了。

　　黎博利的眼下有淡淡的一层青黑，面容上也有遮掩不住的疲惫。

　　塞雷娅对这样的赫默并不陌生，一直醉心于研究的她经常没日没夜地工作，就时常因疲劳昏睡。塞雷娅已经数不清自己曾有多少抱着这样的她去休息，也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看着她在这样的睡眠中醒来。

　　可是这一次，她知道赫默的昏睡除了疲惫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当然不是因为对她放松戒备，而是……

　　塞雷娅下意识地望向了赫默的左腿。

　　医生的性格十分严谨，在穿着上也体现了她这一特点。而就是这样的赫默，身上却有着明显违和的地方。

　　女性黎博利的右腿上是风格保守的过膝长袜，然而纤细白皙的左腿却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她的左脚踝上带着一只黑色的脚环，塞雷娅知道，那是为了延缓矿石病的仪器。

　　“……”

　　宿舍里十分安静，高大的瓦伊凡垂头专注地望着面前犹如少女一般较小的女性，缓缓蹲下了身。

　　她无法叫醒赫默，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而比起当初，现在能看到奥利维亚的睡颜对她来说更加宝贵。

　　她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抱赫默——已经不再信任自己的奥利维亚也一定不希望自己这样冒犯她。

　　可是，如此纤细脆弱的医生让她的心中充满了怜惜。

　　奥利维亚本不该经历这些，本不该忍受痛苦，也本不该操心俗世。她的才华应该在她所热爱的专业领域发光发热，应该心无旁骛地追求她所渴望的成就。

　　而她，而塞雷娅的使命就是守护赫默——她曾下定过这样的决心。

　　骑士单膝跪在地上，有些迟疑，却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了赫默的左脚。

　　太轻，也太纤细了。

　　“奥利维亚……”

　　离开之后，她从未停止过对赫默的思念和担忧。当得知对方带着伊芙利特来到罗德岛后，她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同样来到了这里。

　　两人的关系早已不如当初那般亲密，奥利维亚的防备她也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看到对方的冷漠，退避和视而不见时，塞雷娅还是感受到了心痛。

　　她想看看赫默的病情，手却迟迟无法动作。在对方毫无防备时冒犯固然是让她犹豫的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不忍与胆怯在作祟。

　　伊芙利特的暴走和奥利维亚感染了源石病这两件事，无一不在嘲讽她对诺言的亵渎，也无一不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无力。这样的她或许早就没有了守护两人的资格，更没有碰触奥利维亚的资格。

　　塞雷娅犹豫着，却又无法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毕竟以现在赫默对她的态度，这或许是她唯一能够亲眼看到对方病情的机会。

　　她心中说了抱歉，手上解开了赫默的鞋子。

　　赫默现在确实因源石病而时常陷入昏睡，但她毕竟不是过去那个只知道专注实验的单纯研究员。经历过伊芙利特的暴走，又在罗德岛待了一段时间，身体本能地产生了一些警觉的机制。

　　在塞雷娅碰触到她的身体时，她已慢慢清醒了过来。

　　女骑士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动作谨慎温柔，与过去一般无二。不知是因为睡的姿势不对，还是别的理由，赫默的半个身体渐渐发麻。

　　在大多数人印象中，塞雷娅是一名正直坚毅的守护者，而这样性格的人往往会和不解风情联系在一起。只不过比起醉心于研究，嫌少有娱乐活动的赫默，很多时候塞雷娅才倒像一名“正常”人。

　　起码，赫默认为对方的“甜言蜜语”和“温柔体贴”已足以应付自己。

　　当然，鉴于两人目前的关系，她认为这个“温柔体贴”绝不该包括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脱自己鞋子的这个轻佻行为。她觉得塞雷娅也该有这个认知，对方却因为过分专注而完全没有发现她已经醒来的这个事实。

　　赫默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声呵斥她，然而，对方熟悉的身影和动作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继而的话语也就没有那么好出口了。

　　高大的女性瓦伊凡单膝跪在她身前，银色的长发耷拉在肩膀之上，那象征着力量的弯曲龙角从这个角度来看也愈发震撼人心。

　　不论是她还是伊芙利特，都十分喜欢她的角……以及尾巴。

　　赫默从这一的角度能清楚看到塞雷娅身后微微翘起的橙红色龙尾——那看起来有些扎人的末端事实上比想象中要柔软得多，在使用钙质化能力以外的时间，摸起来更像是柔韧的……橡胶。

　　只有有力这点是确凿的事实，伊芙利特小时候就很爱坐在上面，她也……

　　就在赫默走神间，塞雷娅已脱下了她的鞋袜，几近于虔诚地抚摸着她裸露的脚踝。仪器阻隔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那里有什么。

　　矿石穿透皮肤的痛苦即便没有亲身体会过，她也想象得出来。伊芙利特小时候经常为此哭泣，让赫默心疼不已。

　　如果有能代替他们承受疼痛的方法，塞雷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赫默突然感觉到落在脚踝上的温热液体，当意识到对方想要亲吻自己的时候，已完全来不及阻止。

　　“不行……”

　　她并不想让塞雷娅看到自己的病灶，更不想在这种心情下与她发生更亲密的接触。

　　塞雷娅完成了亲吻之后才惊醒般望向她，一时手足无措，口中喃喃地无法解释自己轻佻的行为。

　　赫默的表情向来不丰富，但此刻通红的脸颊还是暴露出了她的羞愤。她想要抽回自己的左腿，没想到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竟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放开我。”

　　塞雷娅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边惊慌失措地放开手，一边道歉道：“对不起，奥利维亚，我只是……只是……”

　　赫默的左手已恢复成羽翼的形状，盖住了自己蜷缩在椅子上的身躯。

　　塞雷娅见她似乎不愿听自己的解释，一时更加着急，虔诚地请求着她的原谅。

　　“请原谅我，奥利维亚，我并非想要冒犯你……”

　　可她自己也知道现在再说这样的话实在太过苍白无力，即便是过去她也不曾在对方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如此亵渎过她。

　　但方才，久别的思念、重逢的喜悦、满溢的怜惜以及对今后无法再靠近奥利维亚的恐惧发酵成了让她无法自控的冲动。

　　“我只是想……想看看你的病情。”

　　赫默并非恼怒于对方的行为，更多的只是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况。她知道，塞雷娅会做出这样的行为一定是因为太过动情。她从来都知道，塞雷娅对自己的重视，她无法接受的只是对方对伊芙利特的态度，以及曾经的不告而别。

　　“比起伊芙利特，这算不上什么。”

　　源石病在如今是不可能根治的病症，也就是说在得病的那刻起，她就开始加快了走向死亡的步伐。

　　塞雷娅有些失落和难过，“奥利维亚，我知道你有多重视伊芙利特。可是……可是我也希望你能更重视自己，一样有许多人会为你担忧和心痛。”

　　“你难道想说你自己吗？”

　　赫默不想如此刻薄，可面对塞雷娅她总是罕见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因为过去的信任和依赖还未完全消失，所以才会撒娇般地为难着对方。

　　塞雷娅神色一僵，终于只能喃喃道：“我知道你已经不再信任我……如今我的一切说辞都像是狡辩……”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赫默从来都不认为塞雷娅会狡辩——若她更能说会道一些，若她更愿意沟通一些，若她能把心中的想法都说出来，两人又怎么会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真正让赫默讨厌的是塞雷娅对她的不信任，无论什么事都一人承担，无论什么决定都一人决定。

　　她们难道不该是最亲密的人吗？她们的关系难道就仅止于此吗？

　　赫默终于放开了左翼，向来朦胧惺忪的琥珀色瞳仁中散发出凌厉的寒光。

　　“首先破坏我们之间信任的人究竟是谁？塞雷娅，如果你只是把我当作任意摆布的玩偶，天真愚蠢的书呆子，那就不要再来招惹——”

　　娇小的黎博利窝在狭小的椅子之上，昏睡后遗症以及过分激动的情绪让她在此刻突然失去了平衡，眼见着就要跌落在地。

　　跪在她身前的骑士在此刻伸出坚实有力的臂膀，将她稳稳接在了怀中。

　　塞雷娅的脸上有惊魂未定的不安，“奥利维亚，你没事吧？”

　　赫默晕头转向——既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是因为抱着自己的这人身上的气息。

　　“放开我……”

　　即便再怎么迟钝，塞雷娅也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刻放开对方。赫默显然正在受病痛的折磨，她的怀抱随时准备应对这个情况。

　　“奥利维亚，不要拒绝我，你需要帮助。”

　　“不需要你的……”

　　塞雷娅轻松地将她抱起，固执地道：“可这里只有我，这原本就是我的责任。”

　　“我们已经不是那样的关系，若是责任的话——”

　　多么倔强的人啊。

　　她从来都明白，平和的外表之下，奥利维亚有着多么炽热的心。

　　“即便不是那样的关系，这也是我的责任。”

　　这是她对自己的承诺。

　　塞雷娅一边抱着她向床铺走去，一边沉声道：“我从未将你当作是可以任意摆布的玩偶，更没有认为你是天真愚蠢的书呆子。你在我心中充满了智慧，而那本该用在你所热衷的地方，而不是颠簸在那些龌龊的勾心斗角之中。我明白自己当初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那完全只是因为我个人的愚昧，我从未看轻过你。”

　　“奥利维亚，对我来说，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可你放开了我。”

　　赫默用手捂住了脸，委屈与羞恼让她的声音充满哭腔。

　　塞雷娅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摘去赫默脸上的圆眼镜，用手掌擦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水。

　　“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并且一直在为此后悔。我不奢求能获得你的原谅，只想求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会向你解释清楚，请让我继续呆在你和伊芙利特的身边。”

　　赫默双眼通红地望着对方如同温柔夕阳的橙红色双眸，“我还能再信任你吗？”

　　塞雷娅轻轻叹了一口气，俯身亲吻赫默脸上的泪痕，“这交由你来判断……但请不要拒绝我，我只是希望能在你们身边，确定你们的安全。”

　　太狡猾了，在这种时候把决定权交到了她的手上。

　　“如果你真的能够解释清楚的话……”

　　塞雷娅轻吻着赫默的脸颊，因她的不拒绝而不愿停下。两人都不是放浪的人，但作为研究人员，不算别扭的性格也让两人与矜持没有多大的关系。毕竟两人闲暇时刻都不算多，又曾保持过长久的亲密关系，成年人之间的事心照不宣，往往直奔主题。

　　“我会的，奥利维亚，我会的……”塞雷娅俯下身拥抱住那具思念已久的娇小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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