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變態談話不僅需要勇氣，亦額外耗神，倉科明日奈擺手道：「少廢話，開門見山，二馬先生有甚麼事想談？」

　　「上次閣下上門，不是欲求問令尊的事嗎？之後我仔細調查過了，趁今天碰面，源源本本告訴妳都沒問題。」

　　倉科明日奈心臟一突，一手枕著下巴，凝望車窗外的風景。

　　「哦，那件事算了吧。」

　　「算了？」

　　「已經不需要了……謝謝。」

　　聽到倉科明日奈沒精打采的聲音，二馬友掐掐眉心：「你不想要祖父的遺產嗎？」

　　其實倉科明日奈相當在意，為何二馬友會完全知道她這邊的事。然而一旦跳進去，就會捲入漩渦，無法抽身。既然決定不再追求遺產，那麼她亦牢牢牽住自己的好奇心。

　　「可是父親根本不想要……為何我要向你交代這些事啊？」

　　二馬友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吟道：「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為何忽然吟孔子的說話？」

　　「小孩子聽不懂嗎？需要我解釋嗎？」

　　倉科明日奈故意別過頭，《論語》是前世唸小學時的教材之一，她當然聽得懂，更能解得明。對方會引《論語》此句，完全是有意為之。若然依二馬友意思回答，豈非跟著他的節奏走？由於感覺有點噁心，於是故意不理睬。

　　二馬友繼續在旁邊說下去：「其實這段很簡單，孔子說每個女孩子都貪圖榮華富貴，如果不是經由合法的工作賺回來，那麼肯定不是處女……」

　　倉科明日奈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忍不住駁道：「你別信口雌黃啊！孔子泉下有知，肯定在棺材撲出來捏死你！」

　　二馬友裝傻問：「誒？不是這樣解的嗎？那麼求求倉科告訴我正確的解法。」

　　混蛋！他是故意曲解，好引自己釣反駁。

　　倉科明日奈非常羨慕公車上其他乘客，他們聽不懂中國語，自然不需要在意二馬友的瘋言瘋語。

　　「人人都渴求富貴，但如果不是遁正常途徑獲得，便不應擁有它。反之亦然，人人厭惡貧賤，但如果是應當而臨，也不應趨避……好像是這樣，其中一種解法。」

　　二馬友拋出欽佩的眼神。

　　即使被變態欽佩，也絲毫高興不起來。

　　「你們父女不是需要錢嗎？現在眼前就有一個機會，不去爭取嗎？」

　　「都說爸爸不同意，所以沒必要。」

　　「就因為這樣子便白白放棄？」二馬友認真的問：「成年人的決定，不一定是對的。錯誤的決定，不僅害了自己，亦禍及子女終生幸福。」

　　「啊，我當然明白。」

　　前世的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家有一老，如有一害。

　　在名為「母親」的垃圾，將自己、兄長以至兄嫂，全家人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明明甚麼事都不會，卻好出一張嘴指點江山，要所有人聽她的歪理。完全不會尊重人，只將孩子當成她養的狗，不斷呼喝。

　　「不，我相信爸爸，他……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今世的父母與前世的父母是同一樣的垃圾，倉科明日奈早就離家出走。

　　「倉科知道令尊多少事？肯定自己真正瞭解他的為人嗎？」

　　「我覺得過度深究他人的過去不是好行為。」

　　話說回頭，倉科明日奈本身都有不欲被人知道的祕密。將心比心，現在回想那自己因為好奇而探究父親過去，委實有點後悔。

　　「唉呀，令尊的事根本算不上是甚麼私隱，幾乎上流社會的人都聽聞過。」

　　「真的？」

　　「拋棄家族及未婚妻，跑去對頭人涼宮家的企業打工，成為倉科家的大笑柄。」

　　倉科明日奈好想知道更進一步的內情，卻又礙於自己的信條，只能裝作提不起勁的樣子，故意不瞅不睬。二馬友倒是從她肩膀的微小動作，瞧穿其雀躍難耐欲究其本的心思，於是改回日本語朗道：「接下來妳當作我在自言自語吧，話說很久很久以前，倉科源太郎與一位女生一見鍾情，於是在某天偷偷跟在她身後，趁路上無人時輕輕從背後推倒她……」

　　「你在扯甚麼啊？」

　　「我在交代令尊誕生的過程，這個時候他仍然是倉科老先生精囊內的一條小精蟲……」

　　「給我跳過造人階段啊！」

　　哪有人會從射精前開始說起啊？

　　「造人的階段才是精華啊！砍掉了就無意義！」

　　不行，腦子很痛，而且精神累到不行。

　　「瞧！其實妳相當在意吧？」

　　倉科明日奈鼓起腮幫子，抬頭對著二馬友。感覺在這個變態面前，自己做任何事都是徒勞。如同孫悟空窮究終生，都翻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

　　「想說就說，但我聽得不爽，就一腳踢你下車。」

　　「鳴呀，好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妹妹。」

　　接下來二馬友總算安份守己，開始認真述說倉科雄司的過去。當然說不夠三句，總會在其中插入一些猥瑣的語句。不過整體而言，姑且算是曉暢明白。

　　倉科明日奈的調查得來的情報，大體上是對的：倉科雄司乃倉科源太郎長子，然後十歲時與宮崎淳子訂婚。

　　這是一場赤裸裸的商業合作：當年宮崎老家發現疑似金礦的石頭，卻苦無技術鑑定與開採資金。當時倉科家先發制人，借兩家締結為姻親，捷足先登獲得開採黃金的權利；宮崎家亦由邊陲一隅的地主，攀上名門望族，而且順利引入資金及技術發掘金礦。

　　這是一場雙贏的交易，然而兩家人從來沒有問過訂婚者雙方的意思。

　　倉科雄司與宮崎淳子之間，根本毫無感情可言。

　　二馬友對宮崎淳子的情況並不清楚，但倉科雄司倒是相當熟悉。因為他堅持與初戀情人結婚，背棄未婚妻，與父親鬧翻，於是離家出走，成為當時上流社會熱絡的話題。

　　之後的事不難猜想：甘心成為一位平凡的庶民，擔任一般社員，與情人結婚，後來還生了一位聰明得不自然的女兒。

　　「『聰明得不自然的女兒』，感覺像是貶義。」

　　「是嗎？我覺得形容得很貼切。」

　　二馬友一直跟著倉科明日奈到醫院，留在母親的病房內。一邊說舊事，一邊替倉科明日奈照顧母親。托他的幫忙，很快就完成健身運動及更衣清潔等繁重工作。

　　「事實上和你相處時相當愉快，好比他鄉遇故知，可以暢快聊污，開啟性話題的時候也不會反感，令人欣喜安慰。」

　　「誰跟你是故知？還有你明明是對誰都會開黃腔！」

　　退一萬步，倉科明日奈也只是八年前出於「工作需要」，而與他有一面之緣罷了。

　　「是嗎？倉科為何會知道呢？」

　　「我……我聽人這樣說的。」

　　「別人說的，妳不用求證就相信嗎？」二馬友問：「搞不好我剛才說的，全部都是即興編出來的故事唷。」

　　「我可沒有完全相信你。」

　　總之二馬友是相當可疑的人，說話永遠夾些污穢句，半認真半玩笑，分不出哪句真哪句假。

　　「鈴木曜子……不，現在是叫倉科曜子嗎？」

　　二馬友凝望住枕上毫無反應的病人，旋而向倉科明日奈道：「倉科有聽過脊髓電刺激療法嗎？」

　　倉科明日奈搖首，二馬友續道：「大約是三年前，由中國那邊的醫學界率先公布，將傳統的脊髓電刺激療法改良，對腦幹進行適量的刺激，有很高的機率喚醒植物人。」

　　「真……真的？」

　　「雖然成功率不是百分之百，但後來美國投入測試後，提升至百分之八十。」二馬友點頭：「日本這邊尚未正式引入，暫時仍在測試中。」

　　倉科明日奈不是笨蛋，她已經摸索出二馬友說話背後的意思。

　　「就算有錢，也不一定獲得醫療名額。不過如果是以倉科財閥的影響力，想搞到一個入手，並不是難事。」

　　繞那麼大一個圈子，卒之揭露是次會面真正目的。

　　倉科明日奈默不作聲，梳理母親的長髮。

　　「人的一生中，總會遇上足以改變命運的轉捩點。一旦錯過了，將會捶胸頓足、抱憾終生。」二馬友抽身離開病房前留言道：「但願未來的妳，不會為今天的決定而痛苦。」

　　麻煩的人終於走了，卻無法撢去不安的塵勞與情緒。

　　「自說自話的……人家……人家當然知道啊……就是因為知道才拿不定主意啊……」

　　迷惘之間，靜靜拭去快將溢出的眼淚。

　　生命只存在於現在，但卻持續被過去束縛。

　　如果今世再次重蹈覆轍，那樣便顯得繼承前世的記憶乃毫無意義。她既害怕想起來，同時亦不敢忘記。正因為知道太多，思考太多，才會感到痛苦與煎熬。

　　假如轉生時遺忘前世所有記憶，便能夠像其他四歲小孩般活得輕鬆愉快，可是那樣子決不會成就現在的倉科明日奈。身為普通的四歲孩子，必然會被生活的重擔壓垮，不可能正常支撐到今天。

　　人生有得必有失，豈會兩全其美。

　　「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我，應該怎麼辦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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