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二年四月。

北海海面已开，能登半岛的春风和往年一样，仍然带着些许的寒意。

但这股寒意却无法让长连岼和望月杏奈的期盼和热情冷却半分。今日载着畠山家使节的渡轮即将离港启航，长家全家来到渡口相送。

“大哥……此行必将不辱使命。”长好连一躬到底。

长纲连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三弟，你从小就认真，这些重要的任务，我交给你自然放心。此行的重要性我不再赘述……”长纲连挥挥手，一旁的下人捧上一件印染着长家九曜钱的羽织。“这件羽织赠予你，愿三弟此行一路顺风。”

“愚弟感激不尽！”长好连又欲拜，被长纲连拉住。“三弟不必多礼。”紧接着长纲连又转向长连岼。“百合子，在京都不要太疯，有点女孩子样，矜持一些，学学京都那些大户小姐们的礼节。你年纪也不小了，回来之后也该谈婚论嫁了。”

“不要。”长连岼毫不犹豫地回绝。“我没看上合适的。”换作别家的女孩子，这么说话怕是要被管教一番；但全家上下对长续连老来得的这个女儿自小就是疼爱有加，听闻长连岼这么直白地拒绝，长纲连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听话，出去别太疯。”

“嗯。”长连岼随口答应了一句，心其实早已飞到了千百里外的京都，哪还有心思仔细去听长纲连在说什么。长纲连见妹妹这样也没辙，只是随便又唠叨了几句，便挥挥手示意其上船。

“此去前后需一月左右，望三弟和小妹能够照顾好自己，更望不辱与织田交好的使命。待到你们功成归来后，我们家人再设宴欢聚……”长纲连仰望着渡轮上的长好连和长连岼，“在此，我作为大哥，也作为长家家督，祝二位一路顺风！”

“谢大哥！”二人朗声道。

船主动手解开捆在码头桩上的缆绳，载着畠山家使节和礼物的渡轮在舱底十余位桨夫的齐划下渐渐离港远去，漂向外海。长连岼伫在船尾，手扶着栏杆向渐渐远离模糊的港岸上望去，仍然能依稀看到家人们向自己挥着手告别。眼中的能登半岛和岸上的家人们就这样随着渡轮的远行渐渐缩小，模糊，直到彻底消失在远方。她就这么呆呆地立着，任凭海风吹拂着自己那几缕未扎起的青丝，似乎再度投入了遐想的怀抱之中——纵然目中的光景已是一片水雾迷蒙，也仍然没有挪动半步。

入夜了。海上的夜晚不同于陆上，探出头去望向四周，看不见半点灯光。天穹洒下的月华和星光也被海上的水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更给的魆黑的海面平添了几分神秘感和危险感。

“夜深了，百合子小姐。我们回去睡吧？”从身后走来的杏奈轻轻给百合子披上一件皮裘。

“嗯。再等一会，再等一会……”不知为何，听着海浪拍打着船舷的刷刷声，长连岼总觉得有股淡淡的哀伤萦绕心头。

杏奈伫在长连岼身后，静静地望着她出神。恍惚间，她的耳中隐约传来幽渺的歌声。杏奈定神找寻歌声的来源——实际用不着寻找，甲板上现在除了她就只有面前的长连岼。杏奈轻轻阖上双眼，仔细从喧嚣的涛声中分辨出那幽渺的旋律。

那是一首用能登方言咏唱的渔歌。杏奈虽然没法听明白歌词的意思，但悠扬却悲切的曲调她却听得明明白白。歌声如同一层冰凉的轻纱笼在杏奈身上，杏奈感觉如同置身永无止境的长夜之中，委身脚下的这一叶扁舟在寥阔无垠的大海上随波逐流地漂浮。或许是触景伤怀，杏奈不自觉地又忆起阔别的故乡——还有曾经温柔的母亲。

“杏奈。”被百合子的轻声呼唤惊醒的杏奈，方才发现自己不知出神了多久。她感觉脸上痒痒的，随手一拂，却发现满手潮湿，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想家了吗？”

杏奈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是。”长连岼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就算以前跟着父亲去七尾城参加评定，至少身边还有父亲，还有大哥，还有家人们。可是这次……”长连岼转身踱到船舷边，扶着栏杆漫无目的地眺望着远方。“身边只有三哥，还有你。”

“没了父亲，没了大哥，我才突然感觉到，我就像是孤身一人一样……就算现在身边还有你和三哥，那种难以消除的孤独感还是会不断地涌上心头。”

“我是个很害怕孤独的人……小时候睡觉时总要缠着妈妈，只有在妈妈的身边我才能安心下来睡着。长大以后，即便父亲一直把我当做男孩子培养，可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那种本能的依赖——不如说，每当我想起自己实际上是女孩子的时候，那种强烈的依赖感就会加深一分。”

“越了解如今的形势，越被当做男孩子培养，我就越对我不得不承担的那份责任感到无力和害怕。生在战国乱世，武家的女儿不是变成联姻道具，就是要和男人一样承担起家里的重担……”借着昏黄的火光，杏奈隐约看到百合子面颊上划过两道晶莹。“我……真的害怕。害怕自己肩上要扛起的责任，害怕自己会失败，害怕在这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战国乱世里变得孤身一人……”

杏奈明白那种感受，那种没有可依赖的人在身边时像是被抛弃一般的孤独感受。但她也无能为力——自己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纵然机缘巧合下有了交集，但终有一天，两人还是会分开，而在那以后或许再也不相见。

真到了那时，曾经在她身边感受到的安心与欢愉，就当作黄粱一梦，让它在记忆里羽化飞散吧。毕竟两个带刺的灵魂，又如何能够长久相拥？

杏奈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百合子的身边，听着她时断时续的哽咽，陪着她一起感受着午夜时分寒气袭人的海风。带着体温的热泪滴落大海，溶进冰冷的暗夜里，在浮沉的海浪中不知所踪。

“……是吗。原来你一直害怕着这些吗……”

不远处的夜色阴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喃喃道。

小说相关章节：望月の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