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研離開不久，鶴丸探進門來。

“~喲！你醒來啦~”

語氣歡快的，手上還捧著茶和點心，似乎是來探望言子。鶴丸把托盤放在床邊的矮卓，言子招呼他坐下。本來沒什麼交情的二人寒暄幾句，言子的話中一如既往的客氣，聽著親切而拒人千里。

“阿聰已是老人家了，你若出事，她定不好受。”

“讓大家擔心，真的非常抱歉。”

鶴丸跟阿聰雖然沒有契約在身，被供奉在寶物殿的無聊日子里，他作弄過不少審神和付喪神，大家都敬畏著他御物的身份，被作弄了只會啞忍，讓他感到非常沒趣，變本加厲的想法子引起他們注意。阿聰算是個異例，雖然屢屢中招卻沒有對他敬而遠之，用不靈光的腦子想法子反擊。

沒趣的本丸里，鶴丸記住了有趣的阿聰。

“你是誠心悔過才好。阿聰為了給你想脫罪的藉口，通宵想了一晚上頂著好大的黑眼圈給你寫報告，要知道她腦子沒你的好使呢。”

“我真的非常抱歉。”

“哼~道歉的話說得有多真誠，心裡決定好的事你還是會做吧。”

“這一點，我不否認。”

“真是個任性的傢伙呀~”

看著他一身縞素的，言子突然想到了什麼，捉住了鶴丸的衣袖。

“鶴丸大人…對於被帶入了墓穴這種事……被這樣過分對待，你恨那個人嗎？”

鶴丸先是被她突然的敬語嚇了一跳，繼而因她的眼神而困惑，這時言子看他的幾乎是抓住救命稻草的眼神。被帶入墓穴的記憶著實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包括之後把他從神社中擅自帶離的行為，無非是出於以‘愛’美化貪慾的自私。

他冷漠的眼神透著一股說不出口的厭惡，言子悄悄的鬆開了手。

“……抱歉。”

這個問題就像證實了鶴丸的猜想，他還想進一步確認，便放鬆了表情，臉帶微笑的誘勸她喝下‘茶’。言子接過他親切遞來的杯子，看了一眼那濃郁的茶湯無防備的喝下去。

“如何？”

“嗯，是很美味的茶。”

“哦？那就奇怪了，鶯丸說我泡的茶苦澀的難以下嚥，連死人都不喝呢。……那麼，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鶴丸仍舊笑得親切，言子在他注視下明白到自己中了圈套。

在門外聽見對話的藥研一把推開了以眼神逼問言子的鶴丸，介入他們當中，那怒氣和反應讓鶴丸感到他認真的情緒，舉手做了個無害的投降姿勢。

“你對她做什麼了？！”

問著鶴丸的同時仍不放心，奪過言子的杯子親自確認，那茶水剛觸及味蕾便忍不住生理反應的猛噴，鶴丸早有準備的輕巧閃過。

“這是什麼東西？！這殺人的味道！”

“喂喂，好歹是我用心泡的茶，多少也賞點薄臉吧……再說，真有那麼難喝嗎？！”

他說著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不服氣的灌下去，到底還是沒忍住，一路跑出走廊全吐了出來，難受得直拍腦門。

“哈哈哈……太棒了！這升天的感覺！！”

嘴邊還殘留著茶水的綠沫，死撐的鶴丸回過頭來衝著他們比了個贊。

藥研有種把門關上不想理會的衝動，又不能把他放著不管，把鶴丸從走廊拖進室內關上了門。

閉門之後，藥研失去了一貫的理性，他害怕被鶴丸得知了言子的秘密，害怕他會將秘密公開。就這樣死死的把他按在墻上，盯著他的眼睛。

“哦呀，原來藥研是共犯。”

認真起來的鶴丸就像換了個人，說話一針見血。心虛的藥研按住他的手勁減輕了些，卻不見得放鬆戒備。言子下了床，從身後輕輕搭著藥研的肩。

“算了吧，也瞞不住多久了。”

看著藥研咬著唇放開了自己，鶴丸感到事態嚴重了，然後他聽見了言子親口承認。

“你估計的沒錯。我的確連‘死人’也不是……。”

說是震驚又像是意料之中。

此時讓鶴丸感到無措的是非常不甘心的藥研，藥研想守住的秘密被他揭穿了，他蹲下身想跟他說自己也會守住這個秘密。藥研盯住他，什麼責怪的話都沒說上，突然就轉過身猛地抓住了言子。會毫不在意的喝下那茶湯就說明她的身體已經快到極限了。

“你的味覺消失了……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瞞住我？！”

“……抱歉，藥研，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

“我不要你道歉！”

藥研少有的情緒激動，鶴丸扶住他。隱瞞多年的秘密到頭來還是被揭穿，言子的性命也保不住。他衝著言子怒哄，聽著她不住的道歉更覺得自己無能，幾乎癱軟的靠著鶴丸支撐。言子把他從鶴丸手上接了過去，摸著他的頭。

“鶴丸大人，一切的錯與罪都在我，藥研是受了我言靈的束縛為我隱瞞，日後若遭本部責難，願你為他證言。”

“你們覺得我會說出去嗎？！你們太少看我了！”

鶴丸突然迸發了義氣，拍著胸口保證巖守秘密，藥研凝重的神色沒有一刻鬆懈。

味覺消失之後，嗅覺、聽覺、視覺最後連觸覺也消失，一點一滴的把她從‘這個世界’向‘那個世界’牽扯過去。言子就像感知大限臨近，在消失之前再見清光一面。但靠茜的能力，獨自應付實戰還太勉強，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找到清光就幾乎不可能。為了成全她最後的心願，藥研全付心思都用在這件事上。那檢非違使是他們最後的線索，藥研盤算著一切的可能性，猛地揮開言子，聽著她的呼喚卻走得頭也不回。

現在的藥研不是她契約的刀，那本該放下的過去仍被他背負著，言子覺得對他虧欠太多，在他離開之後，被愧疚感壓垮了防備心，她變得脆弱起來。回顧起至今所經歷過的人生，充滿挫敗感抱著自己的肩，眼神虛空的容不下任何事物，就像鶴丸不在場那樣自言自語。

“……我怎會變成這樣呢……審神也好、妻子也好，沒有一件事能做好……身體也成了不人不鬼的，還不如乾脆的死在戰場上，辜負了眾人的期望，也未能留下一點血緣……就這樣消失掉的話，就像從不曾在這世上存在一樣……”

“別這麼說，你不還在呼吸嘛。要說不人不鬼的，我們這些付喪神還不一樣。”

“鶴丸大人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年長者的閱歷。你知道那全然就不是值得記住的好事，那些經歷構成了現在的我，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經歷都是我的一部分。”

“被帶入墓穴也沒有異議嗎？”

“吃掉茶點之前你會問他願不願意被你吃掉嗎？”

“抱歉……”

“你想帶入墓穴的又不是我，我的回答又不能代表他。再說你根本就不是想帶走他，而是不願意他獨留在世上。就算以這種狀態下存在，你還是相當慶幸這個體質吧。”

“……但是我很害怕讓他知道，所以至今還瞞著他，以這個虛假的生命欺騙了他……”

“你對他的感情也是假的嗎？”

“不是的！”

“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言子忍住眼淚嘴唇顫動著，說不出話。動搖的內心被鶴丸所見，他像個年長者般摸了摸言子的頭。

“我們之所以能在世上存在這麼久，都是出於人們對我們付出的感情，愛的、恨的、貪婪的、奉獻的、美好的、醜陋的，你不覺得那些都是出於人的真心嗎？別說你什麼都沒留下來，至少我會記住，這個本丸所有的付喪神都會記住你曾經活過的這件事，你和我們之間的邂逅也不是全無意義，你就不能這樣認為嗎？！人生啊，不是過完一輩子就完結的！以鶴丸國永的名義向你保證，直到你離開這世間為止還有超乎想象的絕大驚嚇等著你呢！”

被拍著肩膀說了一大段話，言子好久都沒反應過來，傳說中的老頑童為了讓她振作起來說了這麼動人的話，她紅著眼連連點頭，鶴丸可不擅長應對眼淚。

“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嘛，難得我認為你是眾多審神中比較有意思的傢伙呢。”

從前鶴丸曾作弄過剛入職的新審神，對她們近侍的鞋子做了手腳，當中就曾鋸斷了加州清光的鞋跟。那個一臉溫和的新人，舉著剃刀威脅著讓他向自己的近侍道歉，否則就把他剃成月代頭塗紅。眾目睽睽之下對御物動手的後果就是主從雙雙領受了責罰，遭罰跪思過時那新人全然不覺半點悔意。那股生氣是什麼時候從她身上消失了，諸多顧慮的不像印象中的她。比起她現在這個樣子，鶴丸覺得當初的小丫頭還比較有趣。

就在言子情緒稍微平復之時，一向穩定的本丸要塞突然響起了警報，地面劇烈的搖晃、震蕩，鶴丸架起言子快步沖出醫療室，其他被驚動的付喪神紛紛走到庭院。

這樣的情況並不常見，事發緣由要把時間稍微往前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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